陈姝脑海突然浮现出缕缕细语,穿过梦境,与林承孝口中的旧事拼合得严丝合缝。原来那些无法看清的片段是记忆流逝后残留的余温。在过去的某间病房里,针剂折射过他们的倒影,听过同一片暮色下的心跳。
那个人是林雨泠。
可那个人怎么会是林雨泠?
已近二十年的今天她突然想明白,那夜从来就没有什么垃圾要捡,逃亡路上磅礴大雨冲刷着旧世界,也埋掉太多名字。父母的身份、弃儿的原因、假作拾荒的养父、追捕的源头、双双失去的记忆。一桩桩的疑点最终凝成白雾消散在唇边,司令肩章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陈姝脖颈忽生出凉意,像死刑犯铡刀架上皮肤那刻。
“当年的意外,我能问吗?”她拐了个弯。从安全区的边沿伸出手指,轻叩禁忌的玻璃墙。
林承孝将相册放回柜子,站定的姿势像裱在框里的旧照,背后的阳光反将他描得更加晦暗。
许久,终于开口,“遇到了一次,变异种袭击。”
那些迷宫般的问号依然在陈姝的神经纤维里无序冲撞。她回忆不起急诊室明晃晃的灯,也回忆不起邻床的呼吸机。唯一能判定的是,那确实是场非常严重的意外,能住到同一层的她也该病得不轻。
林承孝朝着落地窗的方向踱去,镜面映出他垂眸整理银灰袖扣的模样,威士忌的熏意沉淀在唇齿间,他捻碎了最后半段往事。
“一开始叫你过来只是看重你的能力,现在我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拜托你。有个孩子活得太像刀了,少年人本不该绷得这样僵直。除了周家那个,阿泠身边从不多出半个人,你是例外。”
回身时深色卡片在林承孝食指间流转,那道金乌纹暗纹掠过陈姝的瞳孔,“这张卡不限额,带他去看看天气预报之外的天色,不用请示我。”
口口声声讥讽安冉,可是人总会藏着点上不了台面的念头。儿子生来就被套死的‘旧约’一直压在林承孝心口晃。陈姝流落的那阵子,他对着墓园竟尝到了解脱。
或许老天帮林家发狠斩断了这铁链,那个被压印封死的孩子总算能当片断了线的纸鸢,自由地荡在这蓝天之中。而他,凛冬军的司令,林承孝。在浑水里攥了半辈子账本,独独填不平亏欠儿子的窟窿。他必须把每根丝都掐在指缝里才能呼吸,可餐桌浮起的雾气后头,他头一回看见儿子肩膀是轻的,眼睛里养着团活火。于是老墙皮扑簌簌往下掉,他突然觉得那道铁链子绕出的歪路,竟比规矩四方的青砖来得鲜亮。
“司令,这个我不能收。”
“是给阿泠的。”他又向前半步。
陈姝制服下摆轻轻晃动,仿佛触到了火盆似的后缩,“这您就更该亲手交到学长手里。”
两束目光在空气中相撞,那双常年在作战地图上丈量的眼睛,此刻正丈量着年轻学生的心思,谁也没打算挪开半寸。
“好,既然您说,您现在是以学长父亲的身份。林叔叔,这样称呼不算冒犯吧?”她忽然低头笑了,像初春试探着融化的溪水,细碎颤抖溅湿了新的称谓。
司令肩章上的金星无声摇晃,林承孝比谁都清楚,浸在权力汤药里的人连呼吸都带着股苦味,近了远了全是麻烦,就连后辈们说吉祥话前都要先掏出尺子量三寸。
只是这次,他忽然想拆开这姑娘精心准备的礼盒缎带,看看层叠褶皱下藏着哪些意料之外的手信,于是竟放任了这不完美的称呼在空气里浮沉。
“讲。”
“…”
陈姝指腹不断摩挲着那张黑卡的纹路,她清楚这就是林承孝之前就提到过的‘补偿’,可是钱真的能填平那些人生的凹痕吗?她声音突然干哑。
“论坛里说,学长像北方的松柏,每根枝都向外支棱着冷意。我觉得不是。他每根枝下分明是过于好的记性,敏锐又柔软的心思,连雨滴藏进地砖第几道缝都能发现。所以他也会在意那些细密的松针,然后用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去接。”
“我们都不会在攒足失望前就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亲人。…那些没能来得及的回应,或许就像金鱼缸裂开的纹路,总要等最后一滴水渗出来,才会叫人惊觉那原来不是花纹。所以他会怪自己,一定是自己表现的不够明显。我想这就是他非要参加这场比赛的原因。”
“那您这次,分给他一丝眼神了吗?”陈姝将那张薄卡沿着花梨木台面无声推了回去。
林雨泠不知道,他的存在薄得像张作废的演出票根,早在小时候的某个节点,就被揉成团蜷缩在了地板上。那天站上领奖台里的纵然不是她,也会化作李姝张姝王姝。那些没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早在幕布升起时就写定了宿命。缺席的根本不是一个名字,而是近二十年的对视。
“父子官司最怕拖成隔夜冷饭,您如果舍得剜他心尖煲汤做饭,也不必又来调蜂蜜填苦味。如果您不舍得,那到底是怎么剜的,就得怎么偿。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您一定比我明白。”陈姝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林承孝指节无意识叩在桌面上,随后连敲击声都卡在了带刺的沉默里。
她后颈倏然泛起细汗,仿佛看见自己套着铆钉皮衣跨在改装机车上。过长的刘海切断了眉骨与世界的联系,脚手架脱漆的排气管在她豆豆鞋边漏着汽油,冲着威严的长辈喊:‘他现在宁可跟着我啃冷掉的饭团,那些镶金的鸟笼锁不住活物,您就安心放他跟我走吧。’
别说凛冬军的大门,林宅的大门都悬。
另找码头吧,海鸥!
“…”
陈姝听见林承孝骨节喀嚓作响的手掌擦过制服肩线,自钢丝般紧绷的神经未梢涌上砖石坠落的耳鸣。预想中坠入职涯冰窖的场景没出现,反倒是那双总想剖开她的眼睛泛起温和的涟漪。“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
“还有一句话——陈姝,我没办法奢望别的,只希望以后,你可以不要让他掉太多的眼泪。”
这话没头没尾的奇怪,就算说起来他们在住院部当过一阵子病友,可连葡萄糖注射液恐怕都没共用过同一袋。这要算青梅绕窗,世上就该多出十万对两小无猜。
“我会捧着月亮走路。”陈姝的回答没有犹豫。
——“不过,虽然但是,叔,我俩不是那种关系。”
“…,我也希望你俩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