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的射灯在脚下流淌成河,两双军靴始终隔着半步距离,踩着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仿佛打算在这个迷宫里徘徊到天光大亮。
“我不记得他们说得那部分小时候,其实连住院期间的事也都不记得。”林雨泠卷着羊绒围巾,睫毛被寒风压得像浸透雨水的鸦羽。他说起往事时总在观察陈姝的瞳孔,仿佛那里藏着时空支点的投影。
“我只记得被爸爸抱在怀里,睁开眼看见‘林宅’两个字。他跟我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就稀里糊涂被带了进去。”电子雪花在视网膜上跳跃,翻找电子相册像捕捉深海银鱼,林雨泠的手腕在光脑熄屏瞬间泛起冷光,最后只剩空荡的呼吸声在虚拟海洋漂浮。
“没找到。也是这次匆忙,你没能看我的房间,下次可以带你去看看。”他说得稀松平常,却藏着一线春雪融化的温柔。记忆的重量绊住了思绪,未曾察觉彼此的呼吸正越界缠绕。“里面是天蓝色的墙漆,七彩的儿童吊灯,和悬浮车造型的床。那是我妈妈布置的。她说我失忆前吵着想要,那时候她没给我买,现在都买给我。”
陈姝眼前已浮现出笨拙孩童与一地玩具熊摔跤的画面,但那些过分鲜艳的色彩堆叠在林雨泠卧室里,像被人强行套上尺码不符的公主裙的金毛犬。逼仄,压抑。
走廊尽头的镜子将两人身影拉长成一部默片,净巡机器人安静碾过那些跌落的音节,两人在LED下变成半透明的橱窗模特。林雨冷的话语忽然有了曲折的棱角,“她红着眼,眼里满是期待与破碎的…,那种,难以形容的脆弱,与挣扎一线的绝望。我就点头说了喜欢,但那不是我本意。”
记忆清零的人是否会变成另个灵魂?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找回对糖果的迷恋,洗衣液牌子被永远固定成了与过去相关的绿瓶装,父母对着空气比划那些没来由的形状,像是在给幽灵整理衣领。
“第一年的时候我战战兢兢,妈妈总是耐心引导,第二年我熟悉了家里,就冒出了点自以为是的脾气。妈妈最先发现那瓶香草奶油味沐浴露半年也没下降,她歇斯底里,不停重复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可是我到现在闻到那个香味都会偏头痛。”
后来一个雨夜,母亲突然跪在浴室防滑砖上。林雨泠永远记得地砖缝里蜷缩着半片贝母纽扣,被母亲膝盖压碎时发出冰糖碎裂的脆响。
“她总是求我,求我想起来。好像现在的我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格’,或者‘灵魂’。”
“现在再回想,其实妈妈早就在崩溃,不过是被我初到的害怕和顺从给一时遮掩住了。”
“我彻底改口,不再提换装修,不再挑食,努力忍受那些我不喜欢的衣服。可我在彩色氛围里根本睡不好觉。”
衣服商标刺痛的皮肤终究会麻木,就像伤口结痂时爬过的痒,他渐渐习惯这种摧残,而等到很多年后在军校铁架床上一觉天亮,才后知后觉,原来睡觉前不需要做祈祷。
林家从来不缺金银响,钞票像墙壁脱落的白灰簌簌往下掉。但那些用数字堆砌的爱,不过是八音盒里凝固的芭蕾舞者,常常精致得让人不忍触碰。而被钻石锁链拴在雕花门廊下的垂羽鸟,连啼哭都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冷光。
林雨泠终究活成了假模假式的永生花,被林家严丝合缝地摆着。是了,懂事的小孩都要剪平每根不安分的叶脉,像奥运跳水池的静水压着完美伏线。但敛去自我换来的到底是什么?他被阳光遗忘在玻璃瓶,一年又一年,水位线总漫不过天鹅颈瓶口。
林承孝眼底烧着闪闪烁烁的愧疚,陈姝分明看见有锈钝的锯齿在来回切割他的神经纤维。但夫妇俩对林雨泠做下的精神虐待,又比剃骨刀都要利落三分。难道记忆比活人重要?
凌厉的雨珠总是能轻而易举穿透朽铁皮搭的屋檐,她曾蜷缩在破洞的塑胶袋下,对老李头叫嚷“我不要在这个地方呆了!”,声音擦着渗水的墙壁弹回来,老李头就倚在霉斑点点的砖墙上嘬酒底子,熏红的脸里浮起她执拗的诘问,“我要我爸妈!你告诉我,我家到底在哪儿!”
那时老李头生气,最难听的话也不过是,“别人能在下水道边长出根须,偏你这株苗要顶破天?告诉你,当年你连脐带都没剪,像块裹着血痂的碎布躺在垃圾站,那时候你就被我捡来了!按规矩你得喊我一声爸,别的想都不要想!”
她不死心,一次次翻越贫民区,想抵达垃圾山的另一头看月亮。半道就被抢走最后半块霉月饼,灰头土脸回了铁皮檐子下。老李头把搪瓷缸重重墩在铁皮箱上,发酵的食物残渣在屋里炸开,“多少大人都回忆不起小时候的事儿,那都不重要的,忘记是自然过程,人要过的始终是眼下。眼下这日子难道不好吗?”
“孩子,这是你最好的命。” 挣扎犹如碎汞,越是翻滚就越会渗进骨髓。当月光再次跋涉过积水的巷道,霉斑已开出苍白的菌丝。“唉,给苦难裹糖衣是罪过。”最终老李头的咳嗽声撞在漏风窗棂上,“但真要摒弃糖衣…,你所得到的,就只是药片了。”
某天灰蒙的暮色刚染透霉斑墙皮,他撂下水兑了又兑的酒瓶子出门。衬衫挂在肩上仍是不同于贫民区的板正,数十步外转角那小巷子,他对着叼卷烟的光头抬起左臂,一拳抢回了她被夺走的‘月饼’。
记忆怎么会比活人重要。
陈妹后退半步倚靠在玻璃幕墙上,呼吸扫过林雨泠睫毛的距离,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晨雾中的路灯。那些蒙着水汽的光晕在他眼角眉梢摇晃,她本应浮散的视线便被无形吊索勒住,记忆碎片便顺着椎骨攀援而上。
“别用神父聆听告解的姿态站在这儿。好像我是被什么蒙在鼓里,搞得很可怜。”彩灯像呕吐物般从头顶泼下来,有人在笑。
陈姝抓住了那丝细微的情绪,其实只是他抬起手的动静,可偏偏她长着‘八只耳朵’,她知道,这是林雨泠的自尊心。
“你一定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傻傻的对家里抱以期待。可是陈姝,我从妈妈第一次在我面前崩溃时就知道。他们对我隔着的是一层名为‘无法接受’的东西。”
“所以拒绝有时候也是假的,解释其实是谎言。但我想要。所以失望也好,痛苦也好,那都是我…”活该。
林雨泠。
他不是永生花,而是一盏易碎的玻璃制品,裂纹比肉眼可见的更深。那双视力过好的眼早已看穿夜路尽头的悬崖,却仍用结了茧的手指攥住地图。不过是把蛀了虫的许诺反复咀嚼,蘸着甜腻的糖霜咽下去,好让每个清晨能从口袋里掏出新火柴。等着划亮真正属于自己的星光,而非反刍昨日的灰烬。
直到今年,他突然失控。
尝过日光的人再也咽不下烛火。当真实的体温一寸寸焐在脊骨上,那些塑料花般的客套话就有了蝗虫过境的刺痛感。
“你在自虐什么?”陈姝猛然扣住林雨泠嶙峋的手腕往心口按。制服外套粗粝磨着皮肤,踉跄间视线颠倒成万花筒,他身子轻飘飘被抛高,整个人硌在了那温热的臂弯里。
“‘活着’是进行时,是一个动词,过去的事之所以叫‘过去’,就是因为它已经成为了旧的篇章。学会活在当下,林小朋友,不记得的事情就不需要你去背负,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不要因为人类的豢养就怀疑自己的翅膀,更不许强迫自己先苦后甜。快点看看还想玩什么,认真挑。现在发生的这些事,都是会被切切实实记住的。未来几十年,直到你头发花白,死亡之前…,有关我参与的部分,你得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