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椅子还是硌得慌。只是这回连空气里都漂浮着茉莉茶香,方世杰的邻座换成了林雨泠和莉莉,纸杯里的温热正袅袅升起水雾。曹鑫就靠在阳台上,他拋着枚油浸橄榄核,倒像是他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后生可畏啊。”橄榄核从左手滑到右手,声音被阳光浸得蓬松松的,仿佛从棺木里翻出的樟脑球,“真是四个少年英雄!”
陈姝拿钢笔尾端搔了下耳后,这桌面上还落着三道白惨惨的抓痕,准是她前些日子指尖刻下来的。钢笔斜斜点上笔录末行,墨渍在纸面驻足成句点,“司令,我这次不用写检讨了吗?”
曹鑫鼻腔泄出声短促的冷笑,军装袖口骤然堆出两簇褶皱,用夹烟的手隔空虚点她,“属蜜獾的,倒不记得谁把功勋章给你挂在胸标上?”
话音滚着浓烟燎到耳畔。阴影压上来时陈姝,后颈条件反射绷紧,却在清脆的脑瓜崩里怔住。白炽灯在曹鑫眉骨投下藤蔓状阴影,“舌头让猫叼了?”
陈姝松快起来,“怕又违反纪律。”
“没良心的,林司令摁着你写检讨,老子递的军功报告就假装没看到。”
“关禁闭是用战术刀帮你拔智齿。”那张铁板脸忽然裂开道细缝,胡茬泛青的下颌微微抽动。
陈姝一激灵。
“抖什么?你着小崽子可不是会哆嗦的。”
“您说话别这么返潮。”陈姝喉头一跳,后槽牙咬住舌尖喷洒的坦诚,“听着瘆人。”
她望着墙角微微摇晃的光斑,就像寒冬钻入校场铁网的风,看似懒散逡巡,却在猎物松懈时骤然暴起封喉。
曹鑫轻哼一声,翻动笔录的指节硌得纸张咔咔响,“这次,你做了请示,我下了命令,这就是一套完整的流程。规矩这个东西,你看着像脱裤子放屁,没有就不行。”
“联合比赛结束时就告诉过你们,在军队,优秀的团体比优秀的个人重要。聪明不服管的个人太突出,不是军队需要的。项圈不套住虎豹的尖牙,它们只会咬穿自己的喉咙。”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他抬起眼,看向陈姝。
下一刻,两人的声音在茶香蒸腾的陈列柜前相撞。
曹鑫:“枪打出头鸟。”
陈姝:“杀鸡儆猴。”
办公室憋笑的叹息在喉头滚了半圈,曹司令突然屈指叩响铁皮柜,整间办公室的声波都在瞬间凝固,“说得就是你们,还笑?”
金属门轴在夜色里发出疲惫的呻吟,楼道的白炽灯将四道影子熨成纸片形状。折腾一天,呼吸早就被军装与皮靴的摩擦声吞得七零八落。曹鑫跨出门槛时又折返半身,指节叩在门框青苔斑驳的水泥墙,“出去的时候,都谦虚着点。”
下一刻,数十架摄像机咬住移动的徽章,镁光灯子弹般穿透硝烟未散的骨缝,朝着他们射了过来。
那道利落的身影被镁光灯剪成一道浓墨,乌沉沉的军装在水银色雪光里泛着军阶的寒意。原本略松的皱纹倏然收束成铁灰色幕墙,每句陈辞都淬炼出稳如泰山的重量感。
林雨泠立在耀眼的光圈中,耳垂卧着细雪折成的银珠。袖口露出的半寸手腕比素笺还清亮,将媒体掷来的尖叫过滤成四月雨,“职责在肩。”
陈姝索性当海上最乖觉的月亮,随潮汐阴晴圆缺。话筒杵到嘴边,就把所有人都拉上,“换做任何一个军校生,都不会对灾难袖手旁观。”其他两个也有样学样,“该做的该做的。”“这是我们的责任。”
摄像头的蟒群终于餍足散去,街灯已像被放凉的银耳羹凝在漆黑的夜幕里。四人钻进后座的动作依然带着潜伏者的警觉,直到引擎哽咽着剪开夜色,四副坚硬的肩胛才在防弹玻璃上印出薄汗蒸腾的咸涩海潮。
“司令安排送你们去最近的酒店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送你们去延城,以防路上再生意外。”
通讯声震响,林雨泠收回盯在车窗水痕的视线。林承孝在电流声里确认完他的无恙,通话时长堪堪淹没雨滴落在引擎盖上的时间。
【爆!第一军司令曹鑫回应x140列车遇袭事件,提出以下五点…】
【爆!自古英雄出少年,超强变异种来袭,四位帝国军校学生挺身而出…】
【爆!变异种增强,是否意味着虫族卷土重来,专家分析…】
银铄一边接通群通话,一边给新闻播报按下快进键,画面恰好卡在方世杰侧脸浸着血污的特写。少年将缠满绷带的手腕搁在膝头,手指却随着笑声抖成一只得意洋洋的蝴蝶。
“我就这样库库咔咔——唰~。”
“是是是,你成厉害了!”
夜风卷着小吃街的焦香涌入车厢,
“不是我吹,这条疤能绕赤道三!圈!半!”
有人往他后颈掷了颗薄荷糖。
廊灯滤过四个叠错的影子。红绒地毯吞没脚步声的时刻,陈姝转身盯方世杰小臂,“严不严重?”
他衣袖尚存止血纱布的淡腥,过道顶灯倾泻的光瀑中眼角忽而灼亮起来,仿佛积灰的野葵遇见天光,“哇,老大你好关心我!”
陈姝拍抚着他的肩胛骨,像是要把他那些碎掉的茬口一一摁回去,“这几天都别碰水,洗澡的时候胳膊就用毛巾擦擦。”方世杰总把‘没出息’的自嘲挂在唇边,直到光脑屏轧过表彰新闻那秒,世界终于往他喉管里灌了瓶藤椒油,让他从骨头缝里窜出来团火苗。
“你不比谁差。”她手心的温度比话还重。
方世杰望着橱窗玻璃里的倒影,玻璃里的年轻人也被水泡得皱皱的。但此时是新生的军人和恶作剧少年的对望。他忽然旋开个日出般的笑涡,“老大,以后我不看对面的芭蕉了。”
“嗯?”陈姝眉弓挑起残月。
“芭蕉是芭蕉,梧桐是梧桐。”他抹开制服前襟最后一道褶皱,这身躯骨如今也是飘摇市井的长明烛,火芯深处守护着数盏支离人家的灯火。他忽然嗅到和煦的风从丘陵那头奔赴而来,是栖霞山茶抽芽的气味。
“总惦记岩缝里的芽,就看不见自己脚下长出的年轮。”话音坠地时,他的背脊早生出十万八千座山峦。
“一起。”陈姝的拳头带着早春的暖意碰过来。
寒风掠过轨道上的薄霜,故事重新在寒假里生长。
莉莉按下发送键,屏幕荧光映亮了她含笑的梨涡,“我妈妈知道我保护了车厢的人,特别特别高兴,她听说你们要跟我一起到延城,说会来车站接我们!”话音和车窗结冰的雾气融在一处,速冻饺子般的道谢声噼啪爆开,她漆黑的眼尾弯作月牙尖。
军部悬浮车碾过结霜的国道,仪表盘红针呼吸般在数字间游移。抵达时正好是中午,莉莉母亲枣红围巾在朔风里猎猎作响,宛如冻土深处倔强的杜鹃花。
“哎呀,我女儿真是出息了!” 她慈爱地抱住莉莉,也没忘了给陈姝三个拥抱,“你们都是小英雄!欢迎,欢迎你们来做客!帝国就是有你们才有希望!”
莉莉迫不及待捧出荣誉证书个十分之一的奖牌,与银铄给外婆献宝时如出一辙。母亲指尖擦过皮革证书的刹那,空气里飘散开油墨特殊的苦涩气味,与半褪的樟脑丸味道纠缠不清,像极了某年在樟木箱底翻出祖辈遗物那天的黄昏。
“回去我就给你这证书裱起来。你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还有那些姨姨叔叔舅舅伯伯们,他们在天之灵都能欣慰了!”
看着母亲落泪,莉莉也要吸鼻子,她忙慌地转移话题,“对了妈,还没介绍,这个就是我们队长陈姝,这两个也是我的队友,林雨泠和方世杰。”
“哎呀。”母亲终于收起眼泪,“真好,一个个都真好。诶,小陈,要戴围巾呀。”
那是沐浴露的薰衣草余香混着羊毛脂气,陈姝被二十度体温的织物牢牢缠住了呼吸。殷殷切切地裹了三道,仿佛想用这些针脚将年轻躯壳里跳动着的烫人血气永远妥帖周全地焐在岁月里。“走吧,我们回家!”
破旧轿车启动的刹那,狭小空间猛然收紧气压。三具青春期躯体在铁皮盒中相互熔铸骨骼。陈姝把自己折叠成锐角三角形,肩胛几乎要刺穿顶棚。方世杰和莉莉的面颊与玻璃融成透明琥珀,呼出的白雾顺着窗缝丝丝逸散。只有副驾驶座的林雨泠端坐如旧时阁楼上的青花瓷盏。莉莉母亲拇指一弹旋钮,电流从喇叭里爆炸出来。二手音响喘得像个老烟枪,整车钢架却触电似的抖开了骨架。
“让我们一起摇摆!!!” “一起摇摆!!!”
闯出喉咙的歌声和泄电声绞成野狼嚎,林雨泠也忍不住用指甲敲起玻璃打拍子,后座倏地暴起三重唱——“忘记所有烦恼~一起摇摆!!!”“忘记所有伤痛,一起摇摆~”“明天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所以此刻让我们尽情地一起摇摆~!!!”
轮胎碾过水坑,水花溅起来像串被击碎的琴键。破铜烂铁要塞已经醉了,倒车镜里掠过的棚户区浮着灰青色霜,凹陷的垃圾桶里却冒出野薄荷。
方世杰模仿着拨吉他的动作,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点脚。忍不住朝着车窗外怪叫,“嗷呜——!!!”
斑马线上驻足的人在看他们,看四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踉踉跄跄地撞向这潦草的人间。谁管这一刻是未路还是前奏呢,反正心是红的,血是烫的,交握的手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