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林司令公子的身份,隔离区的全息舱倒是周全了四人,既能追课业进度又能冲战局榜单,总归给枯燥的隔离期添了点点色彩。
方世杰作为唯一要打针的,坚持隔着光脑大唱铁窗泪,那干嚎穿过信号源在耳膜上炸开时,陈姝的光幕总会闪动三下,就知道他今日又被吊瓶灌足了精神。莉莉把网课录播调成1.5倍速复习,即便这座生病的城市正在停机检修,她案头的台灯也要照着活页纸。
陈姝这头挂下方世杰的鬼叫,将自己沉进浴缸数瓷砖接缝的裂纹,热水熏得皮肤发涨,雾气却锁在眼眶里打转。她抬起光脑发了条讯息,蓝光映着湿润的指尖,约着林雨泠随机地图见。
全息舱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像是颗包着糖衣的药丸。虚拟商场的霓虹泼在视网膜上,奶茶的甜味居然可以顺着数据流爬进味蕾,她想这算得上是赛博时代的望梅止渴了。可到底是骗得过神经未梢骗不过空转的胃囊,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处境,隔着防护罩看外面世界的兵荒马乱。
“哎,莉莉像台旧式打字机。”陈姝嚼着满嘴小料,端着奶茶粥在虚拟阳光里过足嘴瘾,“按键起落都是笃笃笃的响,风雨来了也不改节奏。真厉害。”
林雨泠指节叩在台面上,数码流的蓝光凉凉漫过他的腕骨,榨汁机的嗡鸣钻入陈姝耳朵,他正对npc吐出句“谢谢”。商场内交相辉映的广告折射在杯沿,映得百香果汁液像罐装着蜂蜜色的教养。
两人踩碎一地数据颗粒走着,他突然溅出轻笑,“是啊,都看莉莉该是温室里脆弱的蝴蝶,可那却是只能在飓风里折翅千百次仍能辨认花期的蝴蝶。”虚拟穹顶洒下的冷白光晕里,他向她侧过颈项,“倒是你,这是被憋坏了?”
脚步挪至自动扶梯,冰凉触感刺得陈姝睫毛一颤。望着镜面立柱里交叠的倒影,忽然觉得隔离区的恒温系统像极了缩水的羊毛袜,温暖得让人窒息。她点点头又摇头,发梢在空气里划出细小漩涡,“憋确实是憋,但又不完全是憋。”
“都怪疫情,让我想了好多事情。”陈姝目光落在华丽的电子广告牌上,那些跳动的促销信息像极了光脑里永远在刷新的死亡数字。无数住院楼扩建的钢筋正穿透城市天际线,隔着图片瞧过去时闻不到消毒水扑鼻,却只觉得那似一支支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你说我们像不像住在玻璃罩子里的永生花?在楼里向外看,外面一片无风无浪的晴好。但那些真正的花,大多都在昨夜暴雨里悄无声息的腐烂了。”
“我始终觉着,这世界其实有两重天。一重是油锅煎熬的炼狱,一重是极光下的盛宴。”
登高者掌灯,低处人摸黑。所谓资源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雨,有人撑伞观景,有人赤脚跋涉。极光与油锅都被同一个月亮照着各自的两面,而看客喜欢把苦难装进八点档的影剧,裱进幸福的颂歌里做装饰画。
陈姝太清楚了,曾经自己就是那条在油锅里翻腾的鱼,现在倒是越了龙门,摇身一变在体面的衣裳下沐浴起了极光。至于这衣裳在此刻算是自己挣的,还是沾了林雨泠的好处,总归是让她享受到了。
于是在这疫情肆虐的当下,她才有机会暗自庆幸。庆幸自己不必挤在去医院的路上抢呼吸机,不必提前看好寿衣等天明。防疫警报响彻全城的夜晚,她百无聊赖地数着恒温箱里的车厘子。吃不完,有的就快要烂了。
这儿听不见救护车呼啸,玻璃窗完全滤掉了愤怒与哭嚎,只剩阳光在消毒凝胶瓶上折射出彩虹。某天嗡地一声,太阳穴突然刺痛,仿佛谁用冰锥凿开了她的天灵盖。——人总是要往高处走,心却比躯体更容易往下坠。那些本是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到最后竟也会学用金丝帕来掩鼻。说到底,傲慢是块磨砂玻璃,它把人间百态都磨成了模糊的影子。
AO关系里,Alpha也向来傲慢。
他们的怜悯是一壶隔夜茶,乍一闻着还在飘香,入口却早就不是那么回事。披着绅士皮囊,骨子里做着金銮殿上的皇帝,生来就是家族的王,长成又是社会的君。千年龙椅坐惯了,膝盖骨里都生满了锈。抚过Omega颈后腺体时,无异于摆弄博物馆里罩着玻璃的青花瓷、唐三彩。——而Omega头上的罪过,是天生脆弱又敏感。怎么就碎了?其实不过是有鞭子日日高悬,世上才有惊弓之鸟。偏偏握权人连痛觉神经都是鎏金,油锅里的惨叫自然传不进琉璃耳。
既得利益者的慈悲总带着消毒水味,她不得不时时警醒自己,至少‘在别人饥饿的时候,小声咀嚼也是一种美德’。
林雨泠的唇角在阴影里轻轻一弯,他总是这样,能接住她所有未出口的句子,像接一片飘落的雪。
“是这样,阶级永远存在,就像墙永远存在。它是这个世界的骨骼,嵌在每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总有人觉得它难听,它冰冷的让人无望,但这就是群居生物永远无法脱离的客观现象。放在动物世界也是一样。”
陈姝望着他侧脸浮动的光影,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未见他露出这样的锐利。那些锋芒落进她耳中,却成了珠宝般令人心折的光泽。
鞋跟敲在一层层地砖上,回声里浮起他低沉的尾音。“独居是个人选择,群居是物种宿命。金字塔尖的人总爱把自己当创世神,忘记我们和珊瑚虫没什么两样。一旦抽掉底层珊瑚礁,整片海都会哭出血。有些东西,看着好像没有代价,牵一发动全身。”
“过度捕捞的渔网最终会勒死渔夫自己,砍断生物链无异于剪断人类与地球的脐带,如果不肯与下层齿轮咬合转动,那整座钟表都会变成废铁。所以啊,才有我们这些吃公粮的。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我们是再上一层的人为百姓养在玻璃缸里的锦鲤,替他们往水里多吐几个氧气泡。”
“噗。”陈姝笑起来,“学长你尖刻起来真是谁都不放过,从上到下骂一遍!”
“哼…。愚昧是黄梅天的雨啊,淅淅沥沥总也停不了。西装革履的和衣衫褴褛的,站在不同的屋檐下。别看我数落得头头是道,哎呀…”他打趣自己,“最深的愚昧都藏在昂着头的脖颈里,我也在这口锅里熬着呢。不过,虽然我有自知,但我不打算改。市井烟火也分硬币两面,有时看它拖泥带水,有时候却会觉得,能在糖炒栗子的香气里打个盹,才是种难得通透。允许自己去阖眼和让自己睁开眼可是一个难度。”
“陈姝啊陈姝,现在和我相处久了,知道了吧,我讨人厌的地方还多着。”
“不会。月有阴晴圆缺,我看每个月相都可贵。说到底挡着月亮的都是云,月亮本身还是圆的。哪有坏人说自己坏人,学长你是把心软都写脸上。”
“…嘁。”“嘁!”“不许嘁我。”“就——呃啊啊,不嘁就不嘁。”陈姝抱头鼠窜。
两人追逐了一会儿,大汗淋漓地席地而坐,正倚在上次对打的橱窗前。
“学长,你说互相依存,我突然想起图册上几千年前的地球,那时候还是水灵灵的蔚蓝色,现在都像块烧焦的煤核了。真让人唏嘘。科技造出那么多金属壳子,反而把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罩住了。古人能推窗就是银河,我们得套三层滤镜。”
“三层?三层滤镜可不够,你那是把贴纸也算进去了。”林雨泠摇摇头,“所以说,蝴蝶早把鳞粉落进了齿轮缝,飓风正在信用卡账单和电子账单的夹缝里养膘——等它扑到脸上那天,人类会连哭坟的二维码都刻不出来。”
“宏观的事儿想多了就虚无,有时候觉得生得早死得早也好。摊不上。”
陈姝没说话,视线像被磁石吸住般定在他瞳仁里。林雨泠睫毛忽闪时,仿佛有细碎星子簌簌坠落,令她下意识想蜷起指尖。这样惊心动魄的美,总让人生出徒劳的占有欲。她胸腔里那台永动仪又开始超负荷运转。
林雨泠也没再开口,他同样丈量着她眼底的倒影,突然想起某本情意绵绵的段子,‘当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其实是我的目光长久的注视着你。’
百香果的酸涩在舌根炸开,他喉结滚动两下,“我们再逛逛。”话音未落,两双腿已默契地拐进街角书店,像两尾鱼游进珊瑚丛。
指尖掠过书脊时带起细小的尘埃,陈姝忽然停在一本沉甸甸的砖头书前,书脊烫金在顶灯下泛着凌冽的光。“学长就像这个。”她屈起指节叩了叩封面,端在掌心,让纸页在昏黄光线下翻飞,像被惊动的白鸽群。
“每次以为要读完了,下一页又藏着新谜面。”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火镰擦过燧石,溅出的火星子燎得她耳尖发烫。从来觉得‘梦中情O’四字俗气,却从那一刻起,他的漂亮总让她心虚。
林雨泠垂下眸子,忽然抽了本杂志。
“一本书再厚都有封底,真正读不完的,永远是下一本。”出口他就知道这话发酸。此刻求天求地的希望陈姝是个榆木疙瘩,偏偏那人眼睛亮得能拆穿所有文字游戏。她微睁的瞳孔中流露出了对他直白的诧异。书架上万千故事终会蒙尘,唯有甘愿反复摩挲的书脊,才配得上永不过期的借阅卡。林雨泠有一点点恼,干脆一口气将百香果汁吸到了底,直到那股酸味把整个人都浸透。
“不要只觉得我丰富有趣。”
他将那本杂志递向陈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