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泠扶着床沿一寸寸撑起身子,指尖在床单上抓出道道褪色的沟壑。呼吸声重得好像暴雨前的闷雷,直至膝盖磕在地板时,他眼前炸开了一整片的雪花点。
糖盒在书桌上漾着冷兵器的鳞光,它已经这样像条冬眠的蛇盘踞了十数年。他踉跄着扑过去,却发现自己早被抽去了脊梁,只能顺着桌角滑成地板上的一滩水银。垃圾桶的声响惊醒了夜晚静谧的空气,那些裹着糖衣的话早就该和过期零食一起扫进垃圾场。
带刺的记忆像藤蔓突然缠上脚踝,缠住脚踝往旧年月拖拽。胃袋在痉挛,太阳穴突突跳着,喉咙泛起的酸水和那年被撬开嘴抵进去的糖果一样灼人。或许它们本就同源。他光着脚往卫生间冲,瓷砖的寒气也顺着脚心往上爬。
“阿泠?”周峥的声音裹着浴室的水汽漫进来。
镜子里的人嘴唇发白,嘴角还挂着水痕。他突然觉得这具躯壳陌生,当母亲掐着他下颚时,当父亲站在阴影里时,他们看的究竟是谁?
“你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不吃!”这句话在记忆里生了锈,此刻突然割开结痂的伤口。原来爱是裹着金丝绣线的镣铐,是糖霜下蠕动的蛆虫。他们爱的是血肉铸成的容器,而他不过是借住在容器里的游魂。
黑卡的触感还在陈姝指尖发烫吧。
多讽刺,那些被应激反应封存的记忆,那些需要靠遗忘才能喘息的日夜,底色竟被称作‘爱’。就像往伤口就像往伤口撒糖说是疗愈,往喉咙灌毒说是良药。
‘我是不该存在的吗?’
‘我是占据了这个身体,被构想出来的吗?’
‘所以他们与我隔着的那一层名为不能接受的情绪,是不是在觉得是我杀了他们的孩子。’
‘我在他们眼里,或许从来都不是‘孩子’,而是寄生虫,是一个错误,占据他人人生的错误。’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花洒喷出的水柱里,林雨泠一遍遍问自己。如果自己是寄生在这具身体的病毒,那这些年小心翼翼的讨好算什么?那些和恋人相视而笑的瞬间,那些闪烁在军校训练场的梦想,都是偷来的光阴吗?
‘外面的那些眼睛,在试图消灭你。’
“…”
三十个石沉大海的晨昏交替,足够让情窦初开的人酿出酸涩的惶惑。陈姝在第三十一天清晨向勇子飞行机器人账户划去一百币,让机械羽翼载着作业本折成的纸鹤,穿过七栋教学楼降落在Omega宿舍的某扇窗前。那翅膀上还歪歪扭扭画着个猫头,线条潦草得能看见主人握笔时晃动的影子。
林雨泠盯着掌心纸鹤看了很久,这枚轻飘飘的物什竟叫坠入虚空的人突然触到地心引力,纸面粗粝的触感沿着指尖攀上心尖,压得他睫毛颤动。
“幼稚…。”他对着空气呢喃,玻璃罐却已温柔地吞下新来的访客。那些糖纸折的精灵仍在罐底沉睡,唯有锡铁盒子在垃圾堆里锈成了往事。
那天周峥抱着废纸篓走向回收通道时,向来从容的人突然大梦初醒地失了方寸。他撞开惊愕的周峥,在分类垃圾堆里翻找的模样,像在打捞沉没在臭水沟的贝壳。
毕竟那些糖纸鹤,是能证明某些往事并非臆想的唯一证物。而就在玻璃罐底铺满糖纸鹤的那个深夜,他忽然听见折纸声在血管里回响,原来这世上还有着烙着他印记的东西,至少这些纸鹤是,至少陈姝是。
林雨泠攥着最后那只纸鹤钻进被窝,嘴唇遍遍丈量过翅膀的弧度。当纸鹤尖喙刺破舌尖时,他终于看清自己早已被父母的疯狂锻造成畸形的锁,陈姝是唯一能拧开这把锁的钥匙。他用两种目光丈量恋人,有时是审判者举着放大镜检视她的瑕疵,有时是赌徒将全部筹码推到她脚边。
其实要的不过是场盛大的崩塌,好让他在废墟里名正言顺地碎成齑粉。
所以她也必须要掀开他精心粉饰的体面,是豢养还是凌迟,才都成了解脱。
“阿峥。”
暗夜里传来衣料摩挲的窸窣,周峥支起手肘时看见纱帘在夜风里浮沉,像团揉皱的月光。林雨泠倚在飘窗边,肩胛骨在月光下颤出细碎的弧线。
“我不如你。其实,我和你看的那些八点档没什么区别。”
“你恋爱了?”
“是。”
清醒是崩塌前的最后一块砖,压抑到极致的人,骨子里腌着发酵了二十年的自毁欲。
——我喜欢你。
林雨泠在对话框里打下了这四个字。
发送出去后,又觉得还不够。
陈姝说起那段内容还不够完整。
完整版里写:【对很多人而言,爱似乎是一种感觉,但顺着感觉走的爱情,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种自恋的爱,只是一种自我衷心的爱,只是一种放纵的爱;当你在别人身上发现了你爱慕的对象,你会爱上他,但其实爱的只是自己;当这种东西消失了之后,你就会说‘不爱你了’你觉得对方变了,但也许变得是你自己。】
【今天我们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正如无问西东的台词所说,我们缺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真正的爱,一定是从心里发出的,一定是愿意承担责任的,爱一定是不单求自己的好,也要求对方好的爱。】
【总之,真正的爱,绝对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他从来都意味着长久的投入,人生很多时候,命运之手会将责任安置在你的肩上,让你在人生的路途中,留下厚重的脚,甩开肩膀的责任你也许会觉得轻松,但这种轻松,也许只是一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最终会给你带来痛苦。】
【当然,接受命定的责任,也许你会觉得很沉重,但这种沉重可能会给你带来真实的快乐。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男孩有一块金表,他爱上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有一头秀美的长发,马上要过圣诞夜了,男孩决定卖了金表,给女孩买一个漂亮的发卡,当他兴奋的把发卡交给女孩时,发现女孩的头发已经剪掉,因为她拿来换钱,来给男孩买了一个表带。】
【真正的爱,一定不是瞬间的感动,而必然是恒久的一种美色,彼此牺牲,彼此成就,彼此尊重。】
指尖在发送键上滞了三秒,他又补了句更烫的:往后试着把重量压过来吧,我也不止想停在喜欢这步。
陈姝的光脑在腕上震了震,她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屏幕有些发潮。猫科动物总学不会直来直往,它们要绕着圈嗅够安全距离,要确认你不会突然揪尾巴,才肯把最脆弱的咽喉亮出来。上回他说要冬天去海边放烟花时,她已经当是意外之喜。
感情这杆秤从来端不平的,她早明白。
有人付出一分就恨不得标价签,可她偏要做那个先往天平上码砝码的。选错路怕什么?总好过在十字路口把鞋底磨穿。她攒了整座火山的温度,原打算孤注一掷烧个干净。没想到他今天突然掀了屋顶。那半步的空白被填得严丝合缝,像两片拼图终于咬合。他们各自都往前跨了两步。
陈姝把脸埋进枕头,嘴角快咧到耳根。光脑被攥得发烫,她突然很想穿过数据流去揉乱那家伙的头发,最好能揉出噼啪作响的静电,揉出满身炸毛的绒球。
嘿嘿。
方世杰和银铄摸着下巴。
“你觉不觉得,她不太对劲。”方世杰小声嘀咕。
银铄点头,“面泛红光,是不太对劲。她在这学校里还认识别人吗?今天居然还寄了个东西,太奇怪了。”
罗斯淡淡瞥过一眼,一语惊人,“不就跟吸了对象信息素一样吗?”
银铄,“?”
方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