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天,变异黏菌的菌丝已爬满都城五分之一的建筑。林承孝的悬浮车碾过帝国军校的校门时,林雨泠就倚在操场的铁丝网边,任灰蒙蒙的天际线在他睫毛上投下片片密影。
那辆镀铬座驾像只孤零零的金属甲虫,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曾带他去挑生日礼物,橱窗里的悬浮车模型泛着同样冷硬的蓝光。现在他连嘴角都懒得牵动,只将制服的搭扣又紧了紧,任风卷着消毒水味灌进领口。
医务室的白瓷茶具泛着柔光,安冉正拎起电热壶注水,他在水汽氤氲里抬眼,“林司令来得巧,这壶碧螺春正到火候。上次招待不周,回头我就备齐全了。你看,兔子茶宠。”
“你他o的是疯子吗?”林承孝耐不住朝桌腿踹去一脚,军装下摆沾着消毒水渍,指节压得发白,“今天来接两个孩子走。”他话音像块生铁垂直砸在瓷砖地上。
安冉及时扯过抹布摁上那滩溢出的水渍,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忙完了,又端起茶盖来轻叩,慢悠悠的吐息拂去空气中的腾腾热气,“你倒舍得。”
“眼下的疫情是人类生死存亡。”林承孝喉结滚动,军徽在白炽灯下泛着青,“3s级基因样本难得,说不定能有抗体。帝国需要疫苗研发,也总要有人为人类当火种。”
安冉垂着眼皮,白瓷盖沿磕着青釉杯口,手腕一沉,浮沫便如细密的鳞甲散开。“疫苗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他忽然笑了一声,“老覃昨儿向上面递了话,愿当试药的活靶子。”
林承孝眼睑重重一合,再睁开时瞳仁里烧着把暗火,“从前是猫狗花草,现在连菌丝都…。”喉结滚了滚,咽下半句血淋淋的账目——总归要填人命的。
安冉另起了话头,“陈匡愚这个人,当年喜欢咬文嚼字摆谱儿,最恨人读错他名字里的匡字。叛逃不像他会做的,可回过头想想,又好像正是他会做的。”
林承孝后槽牙咬得发酸,这些年他们像捉迷藏似的揣测那人去处,谁承想清高如陈匡愚,竟肯蜷在腌臜的巷弄里。“我也想不到,他会连名姓都舍了,比咱们这些人还更豁得出脸面。”
“可要我说——”安冉忽然倾身,消毒水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你,老覃,陈匡愚,本质是一路人。你该细想想,别老犯一样的错,我这是可惜你。”他袖口沾着片暗红药渍,仿佛是朵将败的牡丹。
“说说说,你先说人话!”林承孝霍然起身,椅腿在瓷砖上刮出刺耳鸣叫,军装的衣角带翻了半盏冷茶,洇出双扭曲的倒影。
安冉抬眼,“我没绕弯子。”
“多少年没逛过灯会,回回到了你这儿要猜灯谜。你把嗓子清理通顺了,嘴巴张开来会死?”
“…”两人四目相对,话不投机半句多。
“算了,我还有事忙,先不叙了。”林承孝暗骂着,最好下次也别叙,真是被头疼冲昏了才会来找这人说话。
眼见着人恼了要走,安冉屈指抵住桌上打旋的杯盏,指甲盖泛着医疗室惯见的苍白,他转而抽出只钢笔,“咔嗒”戳在病历本上,戳出个墨点。“尊夫人守着那层窗户纸撕扯,打算缠到什么时候呢?多久没联系了。”他舌尖将‘缠’字咬得极轻,仿佛那不过是漏窗的檐角拂落下的一滴雨珠。
果不其然,林承孝军靴堪堪悬在那合金门槛处。廊下光影将将分明他侧脸,面上纹路忽深了三分。“那件事是剜心刀,她爱守着便守着吧。”
安冉将腮帮轻轻一鼓,稚气泛得有些刻意,“我这里有张方子更管用,市中医院精神科主楼挂号。剜心就该去瞧这个,这是校医室的友情提示。”
“你!”林承孝刚要掀翻合金桌。他指尖抵住桌沿轻巧一推,寒刃似的嘲笑簌簌落下,“肺腑之言不入耳?”
“陈匡愚带走核心公式那日,你们这场行为艺术就该谢幕了。那孩子能活到今天…,也不过是因着残缺的公式还锁在他血液里。所以尊夫人的心愿才一直失败,所以你们只能咬牙忍下这个结果。这话原轮不到从我嘴里说得直白,司令自己践行着的事自己最清楚啊…,呵。”
瓷片迟来的迸裂还是溅了满地,水汽洇湿了白大褂,安冉的轮廓在雾气里却愈发清晰,像是一笔生宣上晕开的墨痕。
“安冉,不要以为知情就可以胡说八道。”
“是胡说八道吗?”
林承孝走上前,“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所以可以理所当然的看笑话,嘲讽我们自私。当年我鞋底子磨穿了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儿子。我很愧疚,他没有享到什么福,血管里却要淌着我们的罪,骨头上刻着我们的孽,去承受之后所有的苦。”
安冉俯身收拾着满地狼藉,“我没有嘲讽你自私的意思,我嘲讽的是你虚伪。仁义春秋缝了金线,流血的地方就看不见。”
“林承孝,你像金粉裹着黄土胚的泥菩萨,像披着英雄设定的角色蜡像,蜡芯烧完了,剩下的空壳子,连影子都照不出来。你觉得我不坦诚,其实我向来不爱给菩萨描金身,说得也都是实话。你以为黑暗是地窖里的霉菌?不,是胜利者书房里最名贵的松烟墨——等尘埃落定,墨迹未干的史册自会替你漂白。”
他眉宇间寻不见半句虚言,若真有人听岔了意思,也听者耳蜗里本身的苔藓。
“不够坦诚的是你。”
他给了林承孝最后一击。
林承孝的面皮已痉挛般抽动,仿佛有人掀开了他供奉半生的鎏金佛龛,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像是从烧红的喉管里碾出的砂砾,“安冉,如果你有孩子,遭了意外,却有那样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就不想要尝试吗?”
“你就克制得住那份痛苦,保持得住清醒与冷静,面对失败坦然接受?那才不是父亲。”
他没有等安冉回复,又继续往下说。
“安冉,你身体里没住过父亲这个角色。没试过把字典翻到卷边只为找个配得上婴孩的名字,没在产房外数过千步等到晨昏,才终于捧到团会呼吸的肉团子,连抱姿都要护士教十数遍的笨拙。教他喊爸爸妈妈,数着日子等第一声含糊发音,量着尺寸记第一次爬行。你衣柜里挂不着一排不会被奶渍染黄的西装,自然读不懂这种账本——左边记着三千个夜醒换尿垫,右边写着四万次弯腰扶学步。”
安冉脊背渐渐离开转椅靠背,嘴角那抹讥诮像晒褪色的春联。他伸手拂去林承孝肩头看不见的尘,“所以你不是疼骨血,是疼那些年熬干的灯油。把孩子当一面有规律可循的织布,当一切付诸东流的证据摆在你面前,那一针错,就恨不得把整幅料子都绞了,再织一张。”
“没有人想再织一张!骗子没资格指责一个父亲!”“好,好,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柏油路面叫日头烤皱了,洇出细密的银屑。陈姝吊在调货网上,皮肉早让沙袋坠变了形,一圈圈地将腰腿缠成粽子,少不得有两百斤分量。这已经是第三次被铜哨赶上训练场,十公里负重跑碾过脚掌,平行杠磨破手肘,高墙在肩头烙下青紫。那哨比知了叫得还急,蜂鸣般往太阳穴里钉。
“快!快!快!快!”
她下颌绷得发紧,汗珠坠在睫毛尖摇摇欲坠。尼龙绳不比台阶稳固,握在掌心软塌塌地化开,瞬间又泄了她一半力。
计时器滴答声像抽陀螺的鞭稍,催得人脊背发麻。
“陈姝!快!迟了一会儿加跑十圈!”
陈姝的意识已经飘到三百米开外的食堂,和一千米开外的宿舍楼。想吃饭,想睡觉,想…。肺叶在胸腔里烧成两团火球,直到脚底触到橡胶地垫的刹那,秒针卡在最后一格发出清脆的“咔嗒”,像子弹退膛的声响。
“很好,陈姝比昨天快了足有一秒。”老师欣慰的鼓掌,转身扫视全场,“别小看这个数字,等你们在火场里抢人,在废墟下挖生还者,一秒就是黄金时间!不仅为别人,更是为自己,明白吗!”
“明白!”
林承孝的军靴踏过塑胶跑道,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荡出回响。他朝器械架旁的任课老师略一颔首,喉结滚动着咽下什么似的,突然扬声,“陈姝,林雨泠出列!”
两人同步,“到!”
林承孝目光左右扫过,凝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在做什么思想建设,小片刻后吩咐,“跟我走。”
两道影子应声钉在地面,陈姝的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余光瞥见林雨泠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惊动的蝶。她当然知道这次不是去喝大麦茶——外头变异种的肆虐时时地撕开防疫警报,凛冬军司令哪有闲情逸致来校园赏樱。
自欺这门手艺,林雨泠修炼得炉火纯青,清醒时又容不得半点砂砾硌眼。记忆的裁缝早替他剪去了那些带刺的线头,教他在自织的茧里浑噩沉浮了十数年。每当望见母亲眼底渗着血丝的颓唐,他便乖觉地垂下脖颈,骗自己说那是酒气里腌苦的心疼。不然怎会在烟火散尽的冷灶台前,父母偏又肯挤出几句盈着暖雾的‘爱’字?
现在他忽然明白这些年饮下的关爱都是稀释过的蒸馏水,母亲的眼泪从来不是为了他而流,只不过是在为理想容器碎裂而恸哭。
那倒不如当个清醒的赝品,也别再做一个被糖衣裹着的止痛片。
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父亲突然找来,是不是和陈姝的身世有关。这个念头比所有真相都锋利,在胃里划开道口子,隐隐漏出当年产房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