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的日子如旧,一张封条悄然贴上,1202宿舍意外收获了一段闲适时光。勇子哥的飞行机器人载着沉甸甸的包裹翩然而至,陈姝要的凉茶与四人份的火锅食材在寒夜里闪着温暖的光。
第二次围炉夜话。
“我靠,勇子哥这是怕我们饿死吗?”陈姝望着塞满冰箱的各十斤牛羊肉,指尖轻点着冰霜覆盖的包装袋。Alpha的食量虽大,可这分明是预备着要喂饱整栋楼的架势。
银铄本着多多益善,已经迫不及待握着竹筷在红油汤底里画圈,“勇子这叫苟富贵——”
“勿相忘!”方世杰兴奋地接话。
罗斯仰头饮尽凉茶,琥珀色液体滑入喉间时带起一阵清冽涟漪。他抚着微凉的铝罐轻叹,“你别说,这玩意喝下去,有种清心寡欲的感觉。”
陈姝托腮望着袅袅白烟,齿间回甘的甜意里浮动着南山采菊的闲适。“清心寡欲是什么感觉?”罗斯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回答,“就是孤寡老A的感觉。”
“…”并不孤寡的陈某人选择闭嘴,低头挑了一下眉毛。
银铄和方世杰这对儿肉食组可没心思品茶,眼巴巴盯着锅,白烟刚打着旋儿往上窜,两人就拍着桌沿喊起来,“锅底冒泡了!快下肉!”四个年轻人围着临时拼起的大方桌,吃得衣领都洇出汗渍,寒冬腊月愣把毛衣袖子卷到手肘。
二十斤牛羊肉终究是过了量。
“真塞不下了,明儿,明儿再战。”银铄瘫在椅背上揉肚子,腹肌又一次被撑圆了。罗斯先前灌了几瓶凉茶,这会儿也早早撂了筷子。四人索性瘫着不再动弹,任凭火锅余温裹着周身,毛孔里都渗着暖意。
天花板有些年久的白炽灯晃得人眼花,银铄忽然冒出一句,“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跟陈姝哭来着。”
罗斯那时候和方世杰在刷锅洗碗。
他问,“你哭什么?”
银铄盯着灯管上的油星子发了会儿怔,“怕东怕西的,没完没了的怕。”
记忆如潮水般漫过银铄的神经,那些浸着血腥气的日子在眼前浮沉。曾经她日日与人缠斗,被唤作战斗疯子,其实最怕看见月光下自己颤抖的拳头。被覃老师和林雨泠打疼了,也会像蛆一样在地上顾涌。
初入地下拳场那天,她望着对手暴起的青筋迟迟不敢动作。直到太阳穴炸开剧痛,温热血珠溅上睫毛,才终于清醒八角格斗笼内容不得半分心软。可当沉甸甸的数字坠入掌心,台下撕心裂肺的哭喊却比断指更剜心。那些被赌债压垮的丈夫妻子,那些蜷在血泊里的孩童,都在她军校徽章上烙下洗不褪的罪印。
病床监护仪的滴答声夜夜入梦,外婆枯枝般的手腕上,还留着藏诊断书时被铁床划破的旧痂。她怎敢忘记,是这双布满针眼的手在寒冬里织就她的衣裳,是这张蜡黄的脸把最甜的水果推到她面前。她没有办法。
去年火锅腾起的热气里,滚烫的辣油灼痛了眼眶。她以为生命会终结在沸腾的红汤中,偏偏在此时被朋友掀开帘子,带着初春的晚风撞进她溃败的世界。她的日子依旧在往前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一天,奖牌开始堆满病房的墙面,账户余额蒸蒸日上,连训练场沙袋的闷响都变得清亮起来。她居然真就稀里糊涂闯出了小小名堂!
当她终于能捧着自己买下的花束走进病房,雪白床单却已经平整得仿佛从不曾有人躺过。仪器撤走后的寂静中,那些勋章无用地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命运突然收走了所有答案。
“其实…”
“我感受到巨大的空虚。”
银烁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可不知怎的,整间屋子都屏住了呼吸。床沿顺着陈姝的攀爬陷下去一块,布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钱啊,外婆的病啊,这些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连遗书都写过三回,要是赶在外婆前头闭眼,那些催命符似的缴费单,那些半夜惊醒的负罪感,就都追不上我了。”
“我到后来都能理解我爸妈了。那会儿他们说‘放弃治疗’我把病历本都砸他们脸上。可等自己站在悬崖边才明白,谁不是攥着最后半块馒头,在救八十岁老人和保四十岁壮年之间打算盘。”
“就,我压力最大的时候,也会想说出口,不治了行不行,我才二十!我不是大罗金仙不是活菩萨,连五百块都能让我膝盖发软!”她猛地掀开枕头,底下压着数张泛黄的缴费单,“看,人家零花钱洒洒水的事,够我卖三次血!”
话尾突兀地断在喉咙里,窗外飘来飞行器降落的嗡鸣,她数着那些价值一百块一次的金属箱子,突然把脸埋进掌心。
“我是不是疯了?明明该庆幸外婆走得体面,可心里这个窟窿…,就像备战十年的大考突然取消,准考证都化成了灰。”
“你们说说,这药可以放心吃了,治疗的仪器可以放心用了,人居然没了。”
银铄扯着嘴角突兀地笑出声,笑音里掺着细细的颤抖。“哈哈…”
“难受别笑了,很难听。”罗斯爬起来轻轻打向那截垂落的腿弯。
方世杰的转椅吱呀划来,温热的火锅香将银铄圈住,“是啊,我们都在这儿呢。你不高兴的话,说出来哭出来或者打一架都行。” 顿了顿,他又立刻补充,“老大可以的,她会陪你打尽兴的。”
陈姝眼皮突突直跳,自己这帮假小弟,这才一年功夫就原形毕露了,又是嚷嚷篡位,又是拿她当盾!她冲方世杰比划了比划拳头,方世杰假装看不见。
银铄忽地攥住陈姝腕子,泪珠混着鬓发黏在她肩膀袖口。太久太久的阴霾盘踞心口骤然破裂,那些被病历撕碎的黄昏黎明、被消毒水腐蚀的青春,此刻都与监护仪最后的滴答声一起散作尘埃。
“不是,我是真的开心,解脱的开心,一身轻的开心,以后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愁了的开心。”
“可是明天…”
明天是周六。
那是探访外婆的固定日程,疫情导致的校园封锁让这个持续了四季的约定被迫中止,老人不知在窗边空等了多少次,银铄总宽慰外婆会带同学去看她。当城市终于重启流动,校门也重新向外界敞开时,意外却打碎了所有准备。原本明日要捧鲜花抱奖状的路途,成了永远抵达不了的目的地。
啜泣逐渐失控成号啕,泪水在两颊边缘肆意横流。某些丧失的实感像延时发作的病症,总会在闻到相似的花香,走过熟悉的街道时侵骨入髓。曾经因困顿催生的怨怼与烦躁,此刻都化作反噬自身的毒刺。
她拼命回溯最后的相聚细节,记忆却像被砂纸磨旧的相片。褶皱里封存着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促销季塞满抽屉的现金没能给外婆买新衣,景区开放时没陪老人看山水,就连印着自己名字的获奖证书都只停留在通话里的描述。
少年人不知道,世间并没有银镯般循环往复的明天。遗憾不是轰然倒塌的纪念碑,是散落在每个周六晨光里的玻璃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