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至床边,林雨泠指尖薄茧小心拭尽陈姝的泪珠,他托起那张湿漉漉的脸,声线柔得像在薄荷糖霜里滚过的蜂蜜。“我给你剪剪发尾吧,长了,都分叉了。”
“嗯。”她头点得乖巧,任由麂皮圆凳载着自己转过三折帘栊,正落在云絮织就的画框前。夜从未展露过这般纯粹的质地,像倒扣的墨玉盘,连楼影都溶成了虚无,唯有一座藏于云雾深处隶属皇室的金丝笼。
陈姝便想起贫民区的顶灯是锈蚀的天,仰头瞧见的是粗蜂窝板裂口渗出的霉绿细线。军校亮白的探照灯扫过跑道,睫毛间晃动的也总是汗浆凝的霜花,那时他人的瞳孔似乎远比天际更加灼人。
直到飞机失事,数万米高空的海蓝宝石突然融化成支离破碎的镜面,人造皮革座椅在失重刹那开满白茉莉。海潮漫过脚背时染蓝了所有工业时钟的刻痕,海鸟落在肩头比勋章更加轻盈,更加自在。她和方世杰依偎着,在无人知晓的岛屿,第一次尝到星星落在舌尖是糖一样的清甜。以至今天跃迁舱张合出虚假的微笑时,她却总错觉腕间还泊着一小片温热的珊瑚礁;人声如潮退去的真空里,她仍能听见贝壳在胸腔深处晒月光的声音。
羊绒开衫覆住夜的寒凉,象牙剪吮着被海水泡褪色的发丝,金属合奏编织成安眠曲,陈姝望着防弹玻璃里重叠的影子,忽然仰头去咬参差的银光,后脑勺正撞进裁剪银河的掌心。“你这样我还怎么剪?”屈起的指节叩响她颅骨的回音壁,比加湿器的水雾还轻柔。
她睫毛扫过剪柄上缠绕的鸢尾雕花,身躯全然陷入他胸膛间。“怎么剪都行。”
林雨泠便执起毛刺刺的长发绕在指间,虚握剪刀作势要斩,却又被她浮动在颈侧的热红酒气息扰得气息微滞。“那我给你剪成西瓜皮了。”象牙剪身贴上她耳际,凉意烫红的是自己耳尖。
“你要是喜欢的话。”沁了水色的唇珠陷进去又弹起,穹顶悬灯在她眸中搅起细碎的涟漪。银光就着她的尾音倏地坠入皮套,修长的手指穿云般梳开那繁茂的三千烦恼,将自己的温热尽揉碎在发漩里。
“喜欢呀。”他将沾了些许发茬的外套褪下,仿佛一只真正的猫儿灵巧地跃上枝头,鼻尖轻蹭她颈窝细绒。“但不是因为头发,喜欢的是你。”
日渐熟稔的直球撩拨得陈姝心尖泛痒,就着他探来的脑袋,掠过那丛绸缎般的墨发,恍惚见挑起的发尖扫过水晶吊灯,像一对儿猫耳,于是蜷曲指节藏进那人发间。“小猫耳朵是不是在这儿?”
怀里人顿时化作初蒸的樱花米糕,点上她难得含笑的唇角,吐息间有一丝果香扑面,蒸腾着早春的桃雾。“建国以后不许成精,是要被抓的,可不能叫你看见。”
流转的光晕里林雨泠忽地退至她半臂之外,未系紧的衬衫领口洇起一层薄汗,透出了肌肤的色泽。“明明‘阿泠’你也叫过,现在又一口一个学长了。谁是你学长?”
矫健身影要故意拈酸,突破桎梏的瞬间又被春藤缠绕,陈姝下颌轻抵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故作好学。“那喊什么?…哥哥?”
满室氤氲水汽轰然蒸腾,林雨泠玉白的耳垂又一次染上了石榴的艳色,慌忙用掌心掩住她翕动的唇。“别乱喊。”
未尽的辩解消散在冰凉的触感间,失温的掌心又捻上了他剧烈震颤的眼下,那颗小痣颤栗着,出卖了主人的心事。
“我也不知道咱俩到底谁更大一些,要是‘哥哥’奇怪,那你喊我‘姐姐’也可以。”
“…”
林雨泠咬着牙暗骂。
删掉!他要立刻把若拉给的小说包删掉!
“还是喊学长吧,就学长吧,挺好的。”
“那你是谁是学长?”
“…不许再使坏!”
他陷落在她病骨支离的腿侧,俯身靠近她的面容,微弱气流掀起细碎额发,彷佛要将残存的情话对折进每根睫羽的罅隙。锁骨顺着松垮的睡衣滑出的贝壳白的伤痕,像蛛网般延伸,末端坠着与‘蜥蜴虫’恶战凝结的琥珀。
“还疼吗?”林雨泠指尖像蝴蝶般扑落向那丛荆棘,分明知晓这具看似易折的身躯蕴着星火燎原的能量,还是难免心疼。丝质睡袍下精瘦腰线陡然收紧,后知后觉自己正被桎梏在滚烫的禁区。“…”他惊喘一声,被她撒娇卖痴打断,“疼。”
林雨泠忽地低笑,将灼热气息染红眼前的白玉。“呼…。知道你要这个。”临时改口的怜惜被狭长眼尾的潋滟撞碎,陈姝抓着他的手按在心口,“这边也疼。”
尘封九个月的思念忽如决堤春洪,他脑袋里涌上一个念头。
他——“咚咚咚!”
房门骤响时,林雨泠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衬衫褶皱里的红酒香。陈姝望着被暴力拆除的门铃锁孔,方才旖旎的余温与即将面对俞在川或曹鑫的厌倦感,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纠缠在手腕血管里。
开门的刹那却冻结了所有预设,廊灯碎在皇帝银桂枝纹的肩章,那个总在帝国新闻最后五分钟压轴登场的老人,正披着银白冬雪似的头发,蹙起的眉头与她的眉眼轮廓严丝合缝。
“姝姝。”皇帝褪下嵌着星光的麂皮手套,十指关节暴起的青筋猛然扣住她将门框攥出白印的手。过量的背光给他镀着圣像金边,说出口的却是再平凡不过的舌尖震颤,“是爸爸啊。”
余光里林承孝的领扣闪了闪,陈姝突然被自己寻着那道冷光的本能惊着,像幼兽缩进阴影里的条件反射,哪怕曾经撕咬过对方的袖口。
林承孝腕上的光脑正隐秘震动着,垂在军裤缝边的指节却突然叛变,在她绷直的脊椎敲出两记闷雷,“别慌。”九个褪色的月光沉默着蚕食他们之间的距离,直至四道影子被壁灯拉成棱角模糊的暗河。
会客厅浮着一盅新炖的亲情蛊,说是病愈后要食补,翡翠碗里金澄澄的鸡汤正冒红参雾气。陈姝笔挺着脊梁像。授勋的穹顶横梁,听那人絮絮织着云锦。
“姝姝,身体好点了吗?还有没有不舒服?”皇帝捧着女儿指节像捧着将融的初雪,小心翼翼如同稚子护着易破的气球。装饰用的座钟秒针游至林承孝喉咙滚动处,他忽染记起霞光散尽时儿子端坐餐前的身影,那模样能当直尺。
“嗯,身体,没什么事了。” 熏风卷着药水残韵扑在彼此面庞,陈姝盯着皇帝后颈斑纹游动的弧度怔神。神像跌落金漆后,露出的也是血肉丰盈的温凉脊梁吗?她不知道。
“那也多休息才对。”
“是,我明白。”
氤氲水汽隔开那道饱含泪意的视线,陈姝低头抿了一口鸡汤,它宛在翡翠碗里,喝起来却和医院送的也没有区别。
珍珠帘幕卷起一室暗涌,雕花座钟在锦缎帷幕后散落满地细碎的叹息。皇帝指尖叩着鎏金桌案的节奏慢下来。“当年总觉得雨打芭蕉的韵律胜过议会厅的投票钟声,便放纵自己溺在狄俄尼索斯的酒瓮里。直到你妈妈去世,我才惊醒,原来那些情爱只是场权欲的争斗。”
光幕里的Omega裏着珍珠白的晨褛倚在丝绒枕上,烂漫春光里玉指绕着婴儿名字的笔划打转。一缕发丝飘荡着织就陌生又温柔的轮廓——原来母亲坠着珍珠的卷发是这样泛着蓝莓果酱的光泽。
陈姝睫羽如坠落的蝶翼慌乱震颤,手指想要探向虚空却又如同将要触碰朝露般迟疑。忽然她注意到那片温柔笑靥里飘着细雪般的苍白,母亲的眼尾弧光似精雕的宫窑釉彩,连睫毛翕动的频率都与窗外的布谷鸟啼鸣完美合拍。她猛地攥紧汤匙,让钝痛截断脊背窜起的寒流。
无数关于母亲的词语在水晶吊灯下绕作丝线,直到熟悉的名字如银针落在玻璃水面,“雨泠这孩子与你同学以来,没少牵挂你冷暖。听说也合作过不少次,关系应该不错吧。”皇帝弹落袖口不存在的灰尘,巫山云雨的往事突然化作牵红线的月老,“这样我也能放心了,当初没有做错这个决定。”
白檀香笼住他鸽血石袖扣的光晕,皇帝端着慈祥笑容打了一晚上温情怀旧牌,终于在十二点的钟声里撕开温情面纱。他漫不经心瞥过坐在角落的林承孝,连个余光都没分给神色苍白的林雨泠。“这个孩子出生时,我就为你和他定了一份婚约。本来你成年时就该公开,没想到我们父女分离至今。不过好在你们彼此有情有意,我心里也宽慰多了。”
潮水漫过她发麻的指节,陈姝听见锁链嵌进血肉的声响。是了,这才对。皇帝哪里会是什么慈父,不过是利益至上的君王。
她突然卸了全身力道,抽回被握得发烫的右手,脱口换了称谓。
“陛下宽慰早了。”三道影子同一时刻倾向她,在波斯地毯上绞成死结。陈姝撑住浮刻玳瑁的桌沿起身,“我不准备履行这份婚约。”
“你——”“说得更明白点。”她截断皇帝将起的训诫,“我不会娶林雨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