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水晶吊灯在瓷盘上摔出光斑的锋刃,安冉指节叩击玻璃转盘的轻响正筛落着校医务室消毒水味的旧日波纹,偏偏又浸着碧螺春润润的离愁。
“竟是要看着林司令裹着功勋册退休了。”他手腕悬起流云般的银壶,教茶水在盏里涨落,向对面林承孝推去。“有了新一代,就没我们的事了,真令人唏嘘。”
林承孝舌尖顶着的话头在茶沫里浮沉,安冉惯会把关键情报裹成三月柳絮,非得要在复盘时暗结的珠胎才肯显怀,但在第三轮续水时他却忽地咀嚼出了异样。
清剿外星生物与扫荡变异种本就是建立部队的核心使命,急招新兵的血书至今仍在大街小巷里泛着金属锈味,当啃噬地球的虫豸与畸变的怪物尽数湮灭,必然会有无数军团像褪色的气球般萎落。——想要永生悬浮的英雄位格,就要永生豢养试炼场的恶龙。即便炸毁千万座虫巢,只要暗处能握着开启灾难的密钥…。那么无论是星际虫族沸腾的母巢,还是变异种割裂钢筋水泥的利爪,最终都只是棋盘上待更替的棋子。直到幕后之人定格终局时刻,所有披星戴月的战士都将如春未樱花,在黎明前被吹进焚化炉烧成一捧黑灰。
“多保重。”
“…”
晨光染着橙粉霞色叩响凌晨六点的落地窗,水晶灯霎时织出绞纱,将玛瑙质地的碎金泼向沙发上蜷曲的人。圈在她腰间的臂弯小心翼翼,像藤蔓守护着即将腐烂的果实。他清晰看到那双墨色瞳仁里泛起深海般的漩涡,未愈的旧伤在记忆潮汐中沉浮。那场吞噬生命的浪涛里,沉寂的又何止是乔程与方世杰的名字。
“擦不掉…”含泪的指控随着光脑递过来。林雨泠迅速在界面上旋出蓝色光弧,将漫天谩骂化作数据的雪花。
十余年在酸雨浸透的贫民区里求生,为挣多半块霉面包都要与恶犬对峙。遮风的塑料门帘裹着日日不散的血腥,漏风窗洞糊着的新闻早报上都是与她无关的世界。当刻着军校徽章的橄榄枝冲破阴霾,冻僵的手攥住的更不过是三餐温饱这样渺小的愿景。
她的信念是青苔钻透岩壁,老师打磨锋芒,队友锻造血肉,实战熔铸魂灵。每道擦伤都催化着稚翅,却在破空之际被冠冕堂皇的枷锁捆缚。皇室的一句名为“保护”的诏令如同山岳倾塌,正压在那双振翅欲飞的二十一岁。哪怕此刻撕开真相,流言依旧是浇不熄的磷火,偏见仍然是剜不净的疽疮。人们要看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权杖之下挣扎的祭品。
林雨泠将陈姝嵌进肋骨的缝隙里,十指细细筛着她颤抖的背脊,听见自骨骼深处传来冰凌断裂的声音,于是温柔的唇覆住了漉漉的睫毛尖,两寸微距间突然沾上温热的咸,如同云朵饱饮银河的私语。
宁谧的养病时光成了片净土,多少长夜纠缠的数据光影都化作隔绝在玻璃窗外的流萤。陈姝放任自我沉溺于与恋人栖居的昼夜,浮光掠影里的绵绵絮语,缠绵舞步踏碎晨昏线,仿佛宇宙终结之前光年尽头的华尔兹,彼此间唯有那些笨拙又炙烈的旋转。
初代宫殿嵌在都城的核心位置,如今褪去冠冕已成了供人瞻仰的博物馆。当代皇帝更恋慕山岚清音,在苍翠山麓铸就了巍峨新宫,千重鎏金窗花映着晨昏流转,连廊檐滴水都裹着碎钻般的光晕。
水烟溅湿了俞在川西装前襟的钻石胸针,他穿过九重琉璃般的瀑布珠帘,西装下摆染着茶花香飘进车厢。“欢迎回家,山路迢迢累了吧?”垂髫的紫藤花影恰好敷在泛青的眼圈,声线里压着丝细微的颤音。
“多谢大哥。”陈姝鞋跟叩响嵌有和田籽玉的台阶,注视着俞在川西装后腰处几不可察的褶皱,许是修复留下的隐痛。
数以万计的菱形镜面将五层主楼切出千万重幻象,每步都能听见沙弗莱石地板浮着寒气。陈姝不懂门廊里藏着的尊卑,只得踩着俞在川的影子穿过重重鎏金雕花拱门。立柱上的六翼像要随时冲破嵌着瓦努阿图黑珍珠的天顶,云雾灰理石地面恍若冰封的镜湖。整面水银镜从罗马柱顶端倾泻而下时,水晶吊灯经三百六十度折射,将人影浸在不断游动的虹彩里。
她蓦然想起《生命之树》。
至高的三阶归属于至纯的白、如烬的灰与幽邃的黑,正如万色归元,光的聚合终将复归无暇的白,如同创世的开端与万物的终焉。光是赋予生命的第一缕吐息,亦是最后的余烬。
再从光中降下凡尘,红晕素手、金辉灼灼、蓝影潺潺,它们彼此缠绕、混浊、堕落,终在第十层物质世界沉降为黑色。
然而十所代表的黑色,是颜料混合后的成果,它是实体的,并不同于无色系列中的黑。而正三角璀璨如冠冕,逆三角却垂坠若深渊之口。Abyssus,凡人登神之路的最后一堵绝壁,阻隔永世不得通达的神域与人间。眼前细碎的镜面长着故地的面孔,被镜光反射着的他们,似乎就是上帝创造的终果。
陈姝羽睫低垂作帘,那些雕琢各式的镜面装置织成光箭,蛰得她视网膜泛起细密的针痛感。
“妹妹什么时候还钻研起地质学问了?”俞在川望着绷紧的雪色后颈,温雅声线里晃荡着威士忌冰球相撞的脆响,白金袖扣轻轻叩响整块和田玉雕就的壁饰。“别紧张,这儿本就是妹妹的家,我们慢慢观赏,这前面还有道展示墙,挂着祖宗们的画像,不如我带妹妹去认一认人?”
陈姝强撑视线在镜面回廊的强光中微微眯起,指尖掠过整面鎏金的伊甸园壁画,将裤脚堪堪擦过纯金雕琢的鸢尾花纹,忽然调转方向。“原来新宫殿堂里还藏着这么多象牙雕的阶梯,倒是比刚才那个万花筒长廊更适合赏画。哥,我想去那边!”
这栋宫阙每层挑高比得六层居民楼,数百级铺着波斯手工毯的台阶铺成天梯。跃迁舱按钮分明镶着鸽血红宝石,可当历经坎坷归家来的妹妹撒起娇,俞在川总要演够了兄妹情深。
陈姝蹦跳着掠过掐金丝的所罗门圣殿图纹,身后传来克制的低喘,俞在川熨帖的西装内袋里,智能护腰的震动提示已响过七回。陈姝第五次绕过整壁鎞金浮雕的爱琴海神话,忽然倚着嵌满孔雀石的波斯风格围栏回头时,俞在川握着扶手的指节已泛起青白。
“妹,妹妹。厨房传来消息,碳烤蓝鳍快凉成冻鱼了。我们先去用餐吧,日后哥哥陪你慢慢逛。来,这儿有跃迁舱,能更快一些。”
“原来有跃迁舱啊!”陈姝惊诧地踩着满地失落的水晶灯影奔来,袖角晃动的星光碎钻扫过俞在川汗湿的鬓角。“哥,你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有跃迁舱,还爬楼干嘛!”
“…不是妹妹想参观的吗?”跃迁舱镜墙上倒映着俞在川松垮的金丝领带,汗珠正顺着下颌跌进胸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缀满水晶流苏的跃迁舱,陈姝靠着舱壁指尖忽然勾住了他衬衫下藏着的金属卡扣,似笑非笑,“我只是配合哥哥啊。”
这年头,果然好身体才是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