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器械消毒水的气味凝固成透明的围墙,将罗森和整个世界切割成两块不规则拼图。
康复中心的亚麻色走廊是他最后的乌托邦。那些防滑条警示条温柔地咬住鞋底,像母亲的手掌托住蹒跚学步的婴孩。可推开雕着梧桐纹的玻璃门,现实便露出獠牙。都市丛林的路面裂开狡黠的陷阱,面包屑似的台阶会突然化作悬崖,就连超市防滑垫都能在眨眼间掀起惊涛骇浪。
家中人望着孩子裸露的小腿失眠了整月,最终掏空商场所有长款,原本张扬的短裤永远消失,法兰绒的温柔裹着膝弯,工装布的褶皱掩去异样,推开的衣橱门后藏满了父母能想到的全部属于大自然的颜色,他们总盼着某条裤缝能缝进些许无惧目光的勇气。护着他在汽水与蝉鸣交织的节令里,挺直背脊穿过街道人潮。
可原以为长衫蔽形已是折中之痛,谁知连挑件裤子都能在衣料里尝尽俗世炎凉。剪裁利落细瘦的牛仔裤固然飒爽,却总颤巍巍勾勒出接受腔边缘的弧度起伏,转身时会在人潮里推开细碎的波纹,成为撬开路人眼底诧异的撬棍。要寻那足够宽阔硬挺的裤腿才够稳妥,让仿生关节与凡俗血肉的接壤处,只余下布料抚过机械的簌簌私语。
复健室瓷砖墙早就默默注视过千百次调试,拥挤的城市还是会戳破他所有体面的幻想。地铁闸机前怎么才能泰然地掀起布料?无遮掩地触碰金属关节仿佛侵扰着陌生人的礼教疆界。升降电梯里倒映他故作轻松的微笑,连对面商铺旋转门转出的艳阳,都在将他摸索卡扣的指尖灼出焦痕。他只能挺直脊背站成灯塔,任假肢在裤管里投下隐秘的潮汐,直到城市暮色将他融进川流的光影。只有罗森知道,公共空间的冷铁长椅从不赦免任何人的难堪。
善意或恶意的声浪会从便利店冰柜的冷气里溢出,在煎饼摊腾起的热雾中发酵。
“这孩子模样周正可惜了。”
“街道的残疾补贴够生活吗?”
“听说现在能装智能假肢?”
“哎哟,那你这以后可不好找对象吧。”
“工作怎么办啊,不能走不能站的。”
“你是不是快毕业了,这样了那部队还能不能进?”
只言片语化成细沙沉入肺腑,在每次呼吸间研磨出血丝。而最深的裂痕藏在万家灯火里。母亲的围裙兜着未说完的安慰,父亲的书页翻动出叹息的折痕,再温暖的怀抱也暖不透金属支具传递的寒意。那些“别往心里去”的劝慰,如同对溺水者说“别让水打湿睫毛”,深渊的引力不断剥落着‘残疾人’最后的盔甲。
缺了半截的腿在光阴里日复一日消瘦,更换硅胶衬套的通知单像催命符般寄到窗台。那些进口硅胶与树脂接受腔的价格碾碎了少年的脊梁,而父母鬓角新生的白霜,银行卡里反反复复清零的余额,迫使他往空荡荡的衬套里塞进层层纸巾。他庆幸得以把肌肉萎缩的残肢重新卡进接受腔,仿佛庆幸修补上了命运再度裂开的豁口。直到某天地铁警示灯开始蜂鸣,他被推搡的人群裹挟着往前跑。义肢在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忽而整个机械结构如冰凌瓦解。钛合金主杆穿透裤管跌落地面时,四周爆发出七零八落的声响划破喧嚣。有人倒吸凉气退开五步,有人捂住孩童双眼踉跄逃离,更有举着光脑的围观者将镜头悄悄对准满地狼藉。“需要扶你去坐一坐吗?”清洁工阿婆的声音像从很远处飘来。罗森恍然看着自己趴在自动门缝隙间的模样,闸机红蓝警示灯在头顶流转,金属地面倒映出六百二十六位乘客支离破碎的身影。指尖触摸到冰凉接受腔的瞬间,他突然想笑,城市森林里独行的残躯,居然连摔倒都要挑选出足够优雅姿势。
社交媒体上疯传的#机械人偶当街解体#词条在午夜攀上热搜,罗森正在擦拭硅胶套边缘的裂痕。假肢商报出的更换费用如暴雨前的滚雷闷在胸口,而评论区的“影响孩子心理健康”“赛博恐怖片”“政府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在残疾人身上,残疾人慢慢地就淘汰了”化作了千万根银针,将他钉死在“残障人士该不该出门”的议题展架上。蝉声撕裂晨光的时刻,罗森踏着假肢叩响了康复中心的玻璃门,固执地签下了轮椅租赁协议——他突然间就是想要亲耳听听,这世界对残缺最原始的回响。
二十五分钟四十三秒的虔诚修行,铝合金轮圈在他掌心画出带血的圆弧,终于在康复中心门前磨出带血的椭圆形圣痕。当轮椅终于驯服地冲向街道时,盛夏的热浪里骤然降下冰霜。数以百计的眼睛同时捅破了罗森虚构的隐形衣,本该救赎的束缚带在此刻化作刑具,曾接纳过他脚步的地界纷纷竖起铜墙铁壁,三公分的台阶是新世纪通天塔,精妙计算的无障碍坡道在转角就遇见顽固的水泥界桩。
施工队望着台阶的目光就像望着自家前院的篱笆,他们总叼着烟说“给轮椅整个缓坡还不简单?”,可一公分的坡度差,不是数字,而是一道选择题:绕路,还是冒险?
健全人似乎难以知道,设计图上的一笔平滑弧线,落地后却是现实的断续挣扎,迈步和转轮之间还横亘着世界倾斜的九千度角。
有人助推尚且吃力,独行更是寸步难行。罗森奋力加速,轮椅却陡然失力,生生僵在半途,当失控的轮椅与鸣笛声共舞时,世界终于透过车载记录仪的冷眼说出实话。
“不长眼啊!死残废,竟耽搁事儿!撞死你还得赔钱,你是不是就想讹人?!”
“滴滴——”
“走啊,走啊,怎么回事!”
“残疾怎么还没监护人陪着,自己出来这不是添麻烦嘛!”
“你要去哪儿啊,我抬你过?”
“没事吧,受没受伤,要不要去医院?”
外卖骑手的国骂和婴儿啼哭混成新世纪交响乐。
嵌入身体的伤痕坐标悄然决定着对抗地心引力的极限,轻伤者压弯手轴爬坡的模样像折翼的雁,尚可陡坡上搏出血路,高位截肢者每次挺直脊背都像在挪移泰山,即便面对轻微倾斜也可能导致轮椅后翻。富裕家庭安装着高档轴承的流线型轮椅掠过四季街景,工薪阶层操控时断时续的中档器械反复尝试,贫寒人家在三年积蓄换来的铁架车上打滑空转。真正心碎的是那些连铁架车都没资格拥有的人们,只得将脊椎融进床板成为永久的标本,年轮刻在天花板细密的裂纹里,任凭春光在窗外轰鸣成海,瞳孔里永远倒映着灰白顶棚的咏叹。
冷冰冰的货架列队成高墙,自动终端屏幕悬在云端,凡人最原始的生存欲求,总能撞见遍体鳞伤的窘迫。中心广场那间标着轮椅图标的房间,推开门是拖把与水桶的殖民地;连锁咖啡厅台阶边的斜坡道,早被外卖纸箱筑成孤岛。全球总人数尚在七十六亿时,生灵里便飘荡着十亿的孤魂,每八个人就有一个困在残缺的皮囊里,而他们正从这方世界寂静蒸发。
标榜文明的城市用七十条斑马线作茧,将轮椅困在繁荣昌盛的腹地,连光影交织的CBD都站成了沉默的帮凶。罗森第二十次擦过转角褪色的无障碍标志,终于在一家快餐店遇见一扇能够推开的门。铝合金扶手本该是光洁的月光银,此刻却是布满烟头烫伤的疤痕。隔着薄衬衫都能感受到金属接缝处腐朽的温度,年轻有力的手掌刚完成发力动作,整块合金板便垂落成钟摆状残骸,那所谓给予残疾人的支撑,不过是台式饮水机挂钩的强度。他放任自己跌坐在轮椅边缘,运动裤的束脚带早就沾满不明水渍。
一个月前罗森还能连续做上百个单杠引体向上,此刻却被广告牌轮番播放的‘温暖都市’标语禁锢在十斤钢材之间。在深夜会绽放霓虹极光的大都会核心,他依然要用双手爬回自己的金属座椅。那些装饰着风力发电广告牌的原野不会知晓,轮椅压过松软沙砾时,就像巨龙沉入流沙般无力。海滨浴场的木板栈道会在视界尽头断裂,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需要更多人托举着痛过。他终于懂了那些消失的身影之谜,不是不愿意迈出房门,是整个世界都在用温柔的利齿啃噬尊严。每辆溅着泥水的轮椅背后,都站着数十双佯装不见的眼睛,和理所当然的愤怒。皮鞋高跟鞋在斜坡上踏出紧锣密鼓的节奏,直到轮椅的橡胶轮胎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突然那些争分夺秒的背影集体皱眉,他们宝贵的30秒,竟要为通道的真正主人让路。
“都残疾了还出来干嘛,这不是耽搁大家时间嘛!”
“你有时间慢吞吞的我们哪儿有时间啊,像你一样没工作等伺候吗?!”
在失去双腿之前,罗森的世界是镀着金边的篮球场。他曾经如羚羊般掠过斑马线,像越障运动员般穿梭于窄巷,甚至对着堵车长龙吹口哨。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文明社会的遮羞布下藏着多少根语言毒针。
这不是有无障碍设施吗?
这不是有坡吗?
哪有那么多人说闲话啊?
反正我身边从来没有。
哪有那么夸张。
那都是极少数,现在都有素质了。
是你小心眼。
人家也是急着过,互相体谅一下。
不是有人帮你吗?
也有人去扶你啊,这还不够吗?
所谓的’人文关怀’,不过是健全人施舍的玫瑰花,每片花瓣上都写着‘适可而止’。
他们说’互相体谅’的样子,就像在说’请你体谅我的不体谅’!
罗森戴上双重眼障,在黑眼罩外架着墨镜铁幕。盲杖在水泥地面上划着半圆,像雷达波探测着真正的世界地图。那些黄色地砖不是引路天使,而是布满荆棘的试探,而没有右脚掌的他甚至失去了用肌肤阅读它们的资格。可他永远记得那一刻湿漉漉的回声,共享单车的U型锁与垃圾桶外壳编织成陷阱,探杆在摩托车排气管表面擦出微弱颤音,盲道突然直角转进绿化带,而芳草萋萋处尽是碎酒瓶幽光。当盲杖不小心亲吻某辆‘全新’悬浮车的轮胎时,立刻有人为他朗诵起这个时代的《悯残诗》:“诶!干什么呢!你把我车都刮坏了!别走,让我检查检查车的情况!这可是刚买的新车!就让你碰出了两道划痕。我心善,看在你是瞎子的份上也不多要你,你给个百来块就算了吧!”
撕开眼罩的刹那,他看见了比盲道更破败的东西。路边摊的金色油脂浸润着井盖上的盲文凸点。原本应白鸽般延伸的路标在某处突然骨折,带着他抵死缠绵地触碰公交站台的铁艺雕花。红绿灯像坏了的老式电话,有些会发声,有些永远沉默。蜂窝砖裂着牙般的地缝吞噬所有文明承诺,当相邻路口的警示音被重型卡车嘶吼肢解,黑暗中又聋又盲的人只能用躯体作最后的警示牌。
罗森每日扮演不同的残缺,有时是“瞎子”,有时是“聋子”,偶尔是“瘸子”或“疯子”。世界回应他的方式同样干瘪而锐利:‘哑巴’,‘傻子’,‘弱智’,‘坡子’,‘残废’。
生命本是一台精密的仪器,缺一颗螺丝都会导致难以运转。但残缺不仅仅是身体里少了一部分,也不仅仅是内心的崩塌,更是一种外界的回响:被挤占的无障碍通道、被无视的请求、被异化的目光、被剥夺的基本尊严。
罗森的军绿色训练手册在书柜中蒙了尘,如同他不再强求右腿完成仪仗队式的完美正步。每个清晨的七点,他总会凝视窗棂外跳跃的光斑,像守候输液瓶最后一滴药水坠落那般专注。当麻雀们又一次叽叽喳喳落满窗沿时,他忽然开口,“妈,我同意转系。”
“同意转系?”近四年来熨烫得笔挺的制服外套瞬间在母亲手中打皱,玻璃茶盏溅出滚烫茶星。她的儿子眼看要摸到军功章的金穗流苏,却要将名字嵌入文职岗位的通知单编码里。
“麻雀翅膀都裹着阳光呢。”罗森抚摸着窗沿用来喂麻雀的小米粒,“妈,你看到外面的东西了吗?是光、是风、是雨、是雪,是花鸟鱼虫,是娱乐场所。这本该是每一个人类可以享用的,但有几十亿的残疾人他们不能。”
“我不想再去较劲Beta的价值。”积攒四载的军事理论笔记忽而漫天飞舞,纸页亲吻地板的声响惊醒了旧时光。母亲看见儿子瞳仁里盛开白鸽振翅般的亮光,读懂了落樱时节最温柔的坚持——“我想做一个推行无障碍通行的公益人。我想让ABO所有的残疾人都能有人权,有尊严的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