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VORTEX游戏公司《七面体祷告》项目部的日光灯仍勤劳地运作着,只剩两名员工的办公室里传出“嗡嗡”的机械运转声、鼠标摩擦和点击声,间或掺杂着男人高调的打鼾声。
沈雾窗将干涩无比的双眼从电脑屏幕前挪开,摘下防蓝光眼镜,仰头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眼药水。
将眼药水放回时,左手手肘碰到早已干涸的咖啡,纸杯“啪唧”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刚好够惊醒一位正在酣睡的原画师。
这位原画师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几点了?”
沈雾窗弯腰捡起纸杯的同时顺嘴回:“两点了,军哥。”
被称为“军哥”的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露出因过劳肥产生的肚子,嘴上发出人类刚睡醒时意味不明的哼唧声。他从晚上十点一刻开始睡,一直睡到现在。
他像巡视领地一样环视空荡荡的四周,“就你一个人了?”
“就咱俩了。”沈雾窗手上动作不停,聚精会神地修改起人物设计稿。
“噢……”张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不行了不行了,我是熬不住了,得回家睡个觉,你呢,还不回?”
“我走不了,哥,明天九点不是要开阶段汇报会?芸芸姐让我把修改过的人物设计稿拿到会上展示。”沈雾窗说。
他口中的芸芸姐是公司计划推出的沉浸式全息游戏《七面体祷告》的主美,他和张军都是该项目的原画师。
“嘁,”张军想起主美夏芸芸给他布置任务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她人呢,明天一早就开会了,怎么不见她加班?”
沈雾窗苦笑,“她晚上要给孩子辅导作业呢。”
“就她家里有孩子要辅导作业,”张军不屑,“你为了这活儿连着加了好几天班了,可一定要操心着点自己的身体,还有心态,我可听说咱们对家公司有人不堪重负跳了楼。对了……”
听到这话,沈雾窗长叹了口气。他伏在办公桌前已整整三天了,三天里他愣是没有回过一趟家,全靠特浓咖啡吊着一口气,整个人形容枯槁,浑身上下散发着“怨种”气息。说到跳楼时他想,这也算是一种摆脱无限流加班模式的好办法。
“什么?”他抬头问。
张军舔了下嘴唇,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该表达的意思却是一个没落,“……你不走的话闲下来帮我修改一下神殿的三视图,好不?也是明天汇报会上用的,就差个收尾,但是你哥现在脑袋里一团浆糊……”
他从沈雾窗身后走过,拍拍他的肩膀,“多谢!”
“军哥……”
沈雾窗有些为难地开口,张贴在电脑下方的便利贴上写满了同事们“帮个小忙”的要求。
他刚想拒绝,就被张军一个浮夸的呵欠打断,再想说点什么时,只见他头向后仰,露出了聪明“绝顶”的后脑勺。
想想还是算了,张军哥都陪他加班到这么晚了,年纪轻轻不仅秃顶还累出了一身的基础病。
“拜拜,军哥。”
他撕下一张便利贴,记上张军的请求,距离会议还有七小时不到,他必须分秒必争。
几分钟后,沈雾窗的眼睑突然毫无征兆地痉挛起来,他无法自视,因此也就看不到自己瞳仁的形状在顷刻间变成了血红的“∞”。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屏幕也开始不停闪烁,甚至有与桌上的台灯扭曲融合在一起的征兆。
他没空理会自己眼睛的不适,唯恐辛苦画出来的设计稿丢失,疯狂点击保存按钮。
几秒后,一切戛然而止。
沈雾窗的眼睛不再痉挛,血红色的“∞”消失,电脑屏幕不再闪烁扭曲和变形。
他疑心是自己精神恍惚、神智错乱产生了幻觉,连忙又下单了一杯咖啡,继续投入到独属于他的工作节奏中去……
*
沈雾窗是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在这之前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要坐电梯下三楼开汇报会,可他就像喝醉了一样浑身乏力,只能靠两只胳膊架在横杆上勉强维持站姿。
他想叫相熟的同事搭把手扶他起来,可任凭他怎么叫嚷,其他同事都充耳不闻,先后走出电梯。
“芸芸姐?”沈雾窗闭着眼睛接听电话。
“干嘛呢?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过来开会!整个项目组就等你了,孙经理也列席会议,”夏芸芸放低声音,“赶紧拿着你所有的设计稿滚过来!”
沈雾窗猛地惊醒,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零五了,怪不得芸芸姐大发雷霆。他连忙整理了一番昨夜准备好的稿件,快步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的气压低得可怕,沈雾窗推开会议室的黄漆大门时,张军正惴惴不安地站在刚空降过来不久、肥头大耳的孙经理旁,忍受着他不专业的指责。
见沈雾窗进来,张军像见到救星一样伸手一指:“是他!神殿的三视图是小沈画的!”
几十双眼睛顿时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向沈雾窗射来。
沈雾窗愣怔片刻,太阳穴突然毫无征兆开始狂跳,他快步走上前来,“三视图有问题吗?”
孙经理毫不客气地把稿件扔到他眼皮子底下,“我是不是跟主美说过神殿的元素既要与众不同,又要跟霓墟的传统文化相结合?主美,你没有把要求同步给原画师吗?”
霓墟,就是他们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
夏芸芸连忙撇清责任:“说了的。”
孙经理重新将目光移向沈雾窗,指着画稿问:“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的创新跟融合体现在了哪里?距离我提出要求已经三四天了,你拿着旧版来是糊弄我,还是糊弄你自己呢!”
说到后面声调陡然升高,吓得沈雾窗和张军各退了半步。
沈雾窗刚想辩解说神殿不是由他负责设计,他只是顺手帮张军的忙,就感觉到张军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嘴下留情。
而咄咄逼人的孙经理根本也没想给沈雾窗解释的机会,紧接着问:“你手上又是什么?拿给我看一下。”
“是……NPC设计稿。”沈雾窗将稿件奉上。
哗啦啦的翻页声加剧了沈雾窗太阳穴跳动的频率,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过度紧张和焦虑的状态。过多的肾上腺素的分泌刺激得他的大脑思维异常活跃,几乎控制不住天马行空的幻想。
然而孙经理越往后翻眉头就皱得越紧。直到他突然发难,手往后扬将NPC设计稿尽数扔到沈雾窗脸上,沈雾窗这才因为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抵消了点大脑思维过度活跃所引起的判断失常。
“这就是你辛苦设计出来的人物?”孙经理毫不留情地开始输出,“你动脑子了没有?你这NPC跟满大街戴着颈环乱走的异能者有什么区别!异能者都还知道戴异能抑制环,你设计出来的人物呢!简直是毫无特色!”
沈雾窗先是惊诧,随之而来的是满腹的委屈与愤懑。
《七面体》的叙事切入点本就是玩家在高度类似现实世界的环境中不断重复七日生活,通过探索发现端倪,将上帝七日创世论与莫比乌斯几何神迹联系在一起,为打破时空循环尝试不同操作。
故事背景如此,为了能给玩家以假乱真的效果,他当然不能把人物设计成六翼天使、希腊女神之类的形象,而是将线索隐藏在服饰搭配和身体标记等处,这也是整个美术组共同商量出来的结果。
结果孙经理却说他的设计跟满大街的异能者相像,这跟说他的稿件就连收废品的老头都避之唯恐不及有什么区别?
基于一些历史因素,霓墟城的非异能者普遍对异能者抱有忌惮以及厌恶的双重情绪,称自己为本初者,取“未经辐射污染变异”之意。
呕心沥血完成的作品被随意评判、弃若敝履,沈雾窗只觉得脑部神经抽搐得越发厉害,阻滞了他所剩无几的全部思绪。
偏偏这时孙经理还嫌羞辱不够似地命令他把四散的纸张捡起来。他起身时带出耳畔一阵嗡鸣声,孙经理嘴唇翕张,像乌贼般吐出漆黑黏腻的墨汁。
什么“我看过你的简历,沈雾窗对吧?名校毕业,我想年轻人应该不缺乏创意和干劲吧?”
什么“你签到公司快整一年了,该续合同了,可就你这个表现,我很难评判该不该继续留你在公司。”
还有什么“你打听一下对家公司给员工的福利待遇,我司哪项不比他们好?可是人家做的游戏,才公测三天就给他们赚了三亿!还是说非要学他们的管理制度,把员工逼得跳了楼,你们才肯出成绩!”
不知谁说了句,“是啊,小沈,年轻人起码态度要端正!”
沈雾窗终于忍无可忍,一一看过与会众人或冷漠或噙笑的表情。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找他帮过忙,虽说他并不需要他们回报,但在这种场合下他们非但不帮他说话,反而还落井下石……
他把稿件摔在地上,颤抖着大喊一声:“够了!”
“你以为你们公司比对家公司好到哪里去?你以为你们公司没人跳楼是因为你给的福利待遇足够好?”
他越过孙经理,大步走到推拉窗前,伸手一拉,冷冽清新的空气瞬间奔涌而来,刺激得他鼻子一酸。
他有多久没有畅快地呼吸过新鲜空气了?外面的世界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他却来不及多看一眼,只能囿于四四方方的格子间里,靠一杯接一杯的咖啡苟且度日,陷入工作压力与人际关系紧张的双重困境。
“不就是跳楼吗?”这样的生活活着就像是死了。
他转过身,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我警告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孙经理无动于衷地端坐在会议室座首,眼神淡漠看向他,似乎笃信他全然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
其他同事也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像虫豸爬过干草堆,发出窸窣碎响:
“跳啊!快跳啊!”
“哎他怎么不跳!”
“就他那点胆子,我赌他不跳!”
沈雾窗擦干眼泪,心想:我赌我跳!
他背过身去,屏息凝神,结果只向下一看就发觉自己双腿打颤:完蛋,恐高!
这楼他还真跳不下去!
理智瞬间回笼,他又重新转身面对孙经理,心里默念退一步海阔天空,刚想对他露出标准的哈巴狗笑,就觉得会议室灯光骤灭,自己浑身被电了一下。
他抬头一看:好好好!这破公司!连根老化电线都敢骑在他头上!这怨种他是不当了!
谁爱当谁当!
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吹得会议室所有纸张都打着旋地胡乱飞舞起来,他一指孙经理,“你说我画的NPC不行,你行,你怎么不直接到游戏里当NPC!”
话未说完,就见孙经理在他轻轻一指下迅速缩小变形,色彩尚遗留在原处,线条却已被抽离出来,印刻在一张凭空出现的A4纸上。
沈雾窗耳畔嗡鸣声越响,同事之中炸开了锅:“他他他!他的眼睛!”
“沈雾窗是,是异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