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迟归剑入鞘,满心欢喜地朝叶长溪奔去。他得了剑,心中自是雀跃,还有这么多北冥弟子作证,自觉给叶长溪长了脸,叽叽喳喳道:“师父,这柄剑也叫做‘白鹿’!是先有白鹿峰,还是先有白鹿剑啊?”
有不少弟子来恭喜花迟得剑,他迫不得已中断与叶长溪的单方面“对话”,饶是在旁人面前一贯淡定从容的脸上也浮出几分难掩兴奋的神色,一一谢过他们的感谢,又与钟毓、季兰时二人约好来日把酒言欢,众人这才散去,他方得以脱身。
二人并肩御剑回白鹿峰,花迟踩在白鹿剑上,想起幻境中所见,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叶长溪道:“天衍四十九剑剑成早于北冥宗开山,应是先有的白鹿剑。”
这话被打断了许久,连花迟都忘了这一回事,被叶长溪遽然提起,花迟忙在脑海中搜寻自己先前想说的话。他鲜少与叶长溪并肩而立,平时都是跟在叶长溪身后的,是故此番抬头,仍下意识以为要看到叶长溪的背影,却骤然撞入了那双沉静如水的黑眸,脑海中想说的话顿时忘了个一干二净。
花迟生怕自己脸红露馅,于是干巴巴地继续道:“原、原来是这、这样,真……真好奇上一任白鹿剑主是谁呢。”
叶长溪停顿片刻,道:“是我父亲。”
“原、原来是这……”花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长溪方才说了什么,慌张低下头,“这这这……我……弟弟弟子绝无冒犯之意!”
不知是不是花迟的错觉,他好像听到了叶长溪的一声轻笑,可再抬眼看时,很难从叶长溪的唇角分辨他方才是不是笑过。
叶长溪道:“我知你并无此意,无须介怀。”
时隔一月,花迟再回到白鹿峰,已临近日落,眼见那些秋日开的花全谢了,就剩些不知名的山花还开着,便忽然觉得秋冬交替时的花还是种少了些。
他把这话告诉了叶长溪,并决定来日再去找夫子要一包种子。
若论当今北冥,最精进于“种花一道”之人,莫过于花迟了。旁人只在入宗门第一年种花,尚且累得半死不活,花迟不一样,非但乐此不疲,还年年都要种些新的,哪个季节开得花少了,定是要多种些补上的。
叶长溪自是知道小辈入宗门第一年被当苦力种花这件事,先前见花迟年年种,还道是他在晨课上偷懒被夫子罚了,这下才意识到并非夫子罚人,而是花迟喜欢。
闻言,叶长溪有些意外,看向花迟道:“你若是喜欢花,我可以施术,不用年年这么费心。”
花迟先是想起宿少岚在不如归前栽种的桃林,经年芬芳,又想起叶长溪屋中那一盆常开不败的兰花,连连摇了摇头:“不一样的。”他指向山间的野花,道,“师父,您看,今日盛开的花明日便会凋谢,但来日又有其他花应季而开,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每一次看到的景象都是不同的。弟子……弟子想让白鹿峰多些生气,这样您看起来,心情也会好些……弟子不会耽误自己修行的,师父您放心!”
今日繁花胜景,明日虽凋零如雨落,却又见新生。
日日见,亦日日新。
叶长溪低头看向花迟。他素来看人重心性品行而非相貌皮囊,当年救下花迟时,小孩满身血污泥垢,分明心有余悸,却仍是用着发抖的手将村中几十人的尸骨一一收殓。寻常人若遇此事,多数自此痴傻疯癫,少数堕入杀障,一生难消,他却在小孩的眼中看不到丝毫血色,只稚声喊着他“神仙”。
彼时他无暇顾及小孩的相貌,后来将人收为徒弟,他既是师者,自当重传道授业解惑,便更加不在意相貌,纵使白鹿峰相伴多年,他也仅是意识到昔日的小孩褪去稚气,早在不知不觉间长大。
可如今,他忽然想仔细看看花迟。
这是叶长溪第一次抛开为人师者的身份,认真打量着花迟的脸——其实花迟生得很清秀,这种清秀往往会透出几分清冷,可花迟却截然相反,他的周身气场是极为柔和亲人的。许是受了和他一同住在白鹿峰的影响,花迟肌肤莹白,迎着光看时,那一点日光落在他乌黑的眸中,如一汪清泉,蓄着飞扬的奕奕神采。
落在叶长溪眼中,那是一种很摄人心魄的漂亮,足以刻骨三分。
他的目光再顺着花迟的指尖落向遍布白鹿峰的野花,浮翠流丹,五色斑斓繁杂,在余霞成绮的熠熠日光下泛着奇光异彩——确与前些时日的雨打桂花落截然不同,即便临近冬日,这满山繁复的野花仍透着勃勃生机。
花迟察觉到叶长溪难以忽视的视线,他仿佛能感觉到这目光中幽微的不同。叶长溪从前也经常低头看着他,唯独这次大相径庭,借叶长溪这短暂到不过一瞬的失神,他得以从那双浓墨般的眸中窥见一二。
视线相撞的片刻,愈发心跳如雷鼓,花迟屏气凝神,生怕破坏这短暂的对视。直到叶长溪的目光堪堪顺着他的手指移开,他才猛得吸了几口气,一片空白的大脑再度运转,想起自己先前说的话,揣度着叶长溪的心思,又小心翼翼道:“师父,您……您喜欢吗?”
——“娘方才问我知不知何为开心,想来,心生欢喜便是开心。”
——“师父可还喜欢?若是觉得味道尚可,弟子下次专门给您做。”
“师父,您……您喜欢吗?”
在花迟之前,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裴照野从不过多干涉他的道心,楚鹤玄与宿少岚多年来对他照料有加,从前同辈的同门恐他嫉他,私下多以“怪物”称之,后来小辈们敬他畏他,以“清崖真人”尊之。亦曾有人尝试拜入他门下,可世人多有所图,他又最能分辨出那一双双眼睛深处对名与利的渴求,是以多年来从未收徒。
大约是在致力于让他体会到“喜欢”这一情绪的叶白薇与絮叨向他解释何为“喜欢”的王洵双双羽化后,便再没有人问过他这一问题了。
叶长溪不甚在意此事,对于一事一物“喜欢与否”本就于他不甚重要,多年来潜心问道,习得“天下剑修莫出其右”之美名。三百年前中州东麓山脉中发现一巨大上古仙界碎片,各宗各派各大世家集派无数弟子参与,北冥原是不参与这些的,但仙盟恐多生变故,便请怀松真人裴照野坐镇,当时的北冥掌门尚不是裴照野。裴照野便想着自己去也是去,多些人去也是去,索性让想参加的弟子自己报名参加,叶长溪是被宿少岚拉着去的,天衍剑叶长溪之名自此在众仙家如雷贯耳。
至少,在此前许多年,叶长溪都以为自己并不在意。
“……喜欢。”
叶长溪垂眸,低声道。
这偌大白鹿峰上铺天盖地、星罗棋布的花,全是花迟为了讨他一句欢喜而种。
叶长溪心底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不疼,但泛着奇异的痒,揉带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以及难言的欣喜。
尤其在他再三撞进花迟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眸,天大地大,又尽数落在自己身上。
小徒弟的喜悦藏不住,试探也藏不住,那双眼什么也藏不了,露骨到只需他轻轻一看,就能辨认出其中暗流涌动的情愫。
他知道那双眼在看谁。
可他说不出违心的话,在他几年前再一次看见白鹿峰遍地生花时——他就欢喜极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先前看轻了花迟的情意,还道是花迟对他只是难辨朝夕相处的依赖,想着安于现状,兴许等几年过去,知慕少艾的年纪过了,也便该淡了。可他亦知人之七情就像这满山花色,今日淡去,来年又复去年红,愈演愈烈。
从他看到金光汇于花迟手上,凝成那柄幼时常见的白鹿剑时,便渐生后悔这一念头,而在意识到这白鹿峰的花究竟是为何而种时,连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后悔,还是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