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未见渊时，瘴毒入体，断指处痛彻心扉，饶是花迟也捱不过，陷入了昏迷。兴许是魔气相护，竟令他得以穿过了千丈未见渊，闯入妖域。

待他醒来后，正身处一处简陋的巢穴。瘴毒伤了他的双目，眼前模糊不清，唯余妖域苍茫诡谲的天空，不同于人间，经年泛着妖异的紫。

“阿婆！他醒了！”狸花猫欣喜地叫了声，猫爪踩了踩花迟的额头，竟是说着人话，“那个人好像醒不过来了，没气了。”

狸花猫口中的“阿婆”探过花迟的鼻息，声音慈祥而温和：“是醒了。小安救了他，真了不起。”

许是妖域经未见渊隔绝天地，金雾修复伤口的速度变得极为缓慢，瘴毒尚在体内并未排尽，他瞎了许久，身体动弹不得，更铺不开神识，形同废人。他的神智时有时无，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要长，几次瘴毒发作，若非体内的魔气始终吊着他一口气，怕是早就醒不过来了。

清醒时，花迟只能从依稀入耳的对话中推测出一二，他与师潮鸣不知何故坠入妖域，师潮鸣本就肉身已死，瘴毒加剧了腐化，他那具躯壳已不能再用，烂得彻底，因而没了气息。

却是不知魂魄下落如何了。

似是死透了，花迟又总隐隐觉得师潮鸣不会死得这般轻易。他心中苦笑，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师潮鸣死得干净些，还是希望他苟活着，好让他报了血海深仇。

师潮鸣的尸身被“阿婆”埋了，“阿婆”捡了他身上完好的七星魂铃，看了那魂铃许久，最后交与花迟。

这只名叫“小安”的狸花猫是只出生在妖域的猫妖，外出时捡到昏迷在幽潮处的他，将他与师潮鸣的尸身拖回了住处。可猫妖口中的“阿婆”却是个人族修士，声音极为苍老，恐大限将至。

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日日听着小安嘀嘀咕咕地说些人话，说得并不熟练，但猫妖的话很多，学得也很快，和阿婆说话时，倒与人间寻常祖孙一般……除了不是个人。

等到身上瘴气散尽，双眼重归清明，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除了断指依然残留着缺口，身上其余部位的伤口都已渐渐愈合。

那位阿婆满头白发，面上细纹深邃，她偶尔来给花迟喂一些修养灵力的药，大多时候都是小安来喂他。

灵力渐生时，体内魔气太盛，二者相冲，令人痛不欲生。花迟捱着，受着，脸上没掉过一滴泪，只是望着天空发呆，总有一瞬令他忘却，找不到此身苟活于世的理由，偏偏他又死不掉。

阿婆发现他身上增添的新伤，让小安回避。她拄着拐，站定在花迟面前，木拐碰了碰花迟腰上的新伤，见他连眉都不皱一下，她收回拐：“你若是不想活，便早些说，累了小安日日来为你上药。”

这一人一妖的居所简陋，不过一间古朴的房屋，闲落在十万山脚，院中许多赤红纤细的花，开得遍地。妖族不似人族那般喜群居而活，多是离群索居，花迟也从未遇见过其他妖族。

花迟愣了许久，腰上的伤口久违的泛起痛来，他有些茫然：“……这怎么会有伤？”

阿婆叹了口气：“你自己抓的。”

花迟道：“……对不起。”

阿婆看他这副模样，快要被他气笑了：“你往你自己身上抓伤，对不起我什么？”

花迟动了动唇，想再说些什么，终是哑然。

阿婆摇头道：“小子，我不知你经历过什么，也并无理由劝你。人活一世，总有惘局，旁人解不得，只有你自己能劝自己。”

“……前辈，”花迟道，“前辈为何会在妖域，与一只妖生活？”

阿婆睨他：“你也不知我经历过什么，不该劝我。”

花迟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郑重道：“多谢前辈。”

木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不重，像长辈轻拍孩童的额头，她道：“不用谢我，既然不想死，那就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小安喜欢变成人形，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这样瞧着便显得她与两人的差别并不大——除了她经常忘记把尾巴收起来。

花迟伤好后，阿婆敲着拐站在他面前：“既然伤好了，便走吧。”

他再三道谢：“多谢前辈收留，晚辈不知何以为报，若前辈有需要之处，晚辈当尽力而为。”

阿婆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恐命不久矣，若他日妖域动乱，你再遇上小安时，烦请护她一时周全。”

花迟辞别阿婆和小安后，便开始寻找离开妖域的方法。

妖族性格迥异，多数都不好相与，花迟一路摸爬滚打，能躲则躲，然身在妖域，终究避无可避，有甚者发现了他是人之后便要剖丹食之，数次死里逃生。他不愿在妖域再造杀戮，平添事端，情急之下，竟意外发觉了“金瞳”的用处。

只要他主动运用魔气，就可以“摄心”，是幻术中的一种禁术，可以操控旁人的一言一行，控制他们的一举一动，虽不似人器那般易于操控，只是在遇上妖物时保命罢了。

裴裴又教了他一些幻术，用以变换样貌、身形，乃至伪装“气息”。

兴许师潮鸣并未说错，他这具“人器”的身体堪称为修炼而生，他的修为一日千里，远胜当初在北冥时。

除了魔气与他体内真气相撞，每每用之过甚时，一方失衡，便会浑身滚烫，金丹疼痛难忍。他几次走火入魔，意识昏沉之际，险些剖了自己的金丹。

手指嵌入丹田时，断指处残缺的伤口唤醒了他最后的清明。

花迟倒在地上，望着迥异的天空，笑了又笑。

金线密密麻麻地缝好伤口，他还是没让那处断指再长出来，心中胡乱念了几遍叶长溪的名字，才终于有了些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大多数妖族究其一生也不曾离开过妖域，更遑论活着走出千丈未见渊。

最后到了千杀城，是妖族为数不多的城郭，仿人间城池而建，万妖之王便栖息在千杀城。

花迟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千杀城遇到沈秋，一番算不得寒暄的寒暄后才知道，距镜山那场意外竟已过了整整五年。沈秋为取聚魂灯下妖域，聚魂灯又是妖王的藏品，断没有轻易获得的方法。

花迟助他取得聚魂灯，他带花迟离开妖域，算是做了一桩交易。二人取回聚魂灯，临走前，花迟又回到小安与阿婆的居所。阿婆不见了，只剩下了小安。

小安说阿婆去了人间，求着花迟带她一起离开，她想去找阿婆。

花迟没同意，只说回到人间后会留意阿婆。小安身为猫妖，即便她不伤人，人间修士若发现了妖物，多数也不会轻易放过。最轻，也要关押在各个宗门中以防作乱。

沈秋走得是另一条连通妖域与人间的路——出入口在昆仑禁地。

小安跟着偷偷溜了出来。

花迟发现后，想将小安送回妖域，却发觉禁地连通妖域的门已经关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小安带在身上，放在粟米中。

一晃又是一年，花迟先去了趟西境浮屠林。

佛修曾于浮屠林“镇压”魔物近千年。三生幻境中第二境所示并非关系他自己，而是关系曾沉睡在他识海中的裴裴。他去到浮屠林时，才意识到这所谓的佛塔根本无从镇压魔物，所谓的千年镇压，不过是识海中那只世上仅存的魔的“心甘情愿”。

裴裴不愿提及过往，花迟只知师潮鸣曾经从佛塔盗走了它。师潮鸣原是准备为自己体内炼化的，不知为何只炼了一缕魔气，其余的尽数种养在了他的识海中。

他又去了北麓麒麟山庄。

麒麟山庄业已萧条，空无一人，六年风霜，院中尽是青苔与杂草，再不复往日之景。云深处仍残留着当年他赠与钟嫄用以防身的白鹿剑意，花迟抚摸那剑痕时，手有些发抖。

适逢仙市十年一度的拍卖会，他听说有敛意珠——小安尚不会隐藏自身妖气，只能借助敛意珠。妖域先妖王陨落，新妖王未立，动乱时期，不少妖物借机祸乱人间，恐牵连小安。

他在怀陵城外的竹山上设下重重法障，再三告诫小安，除非他回来了，否则不要轻易离开竹洞。

去仙市前，他终是忍不住去了趟归雁山。

他并未进入护山大阵，只隐去身形，在山脚静静站了一夜。归雁山的风声低哑，归雁山的群峰依旧苍翠，星移斗转，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长夜欲曙时，花迟离开了归雁山。

他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

花迟离开仙市后，绕行去了怀陵城外的竹山上，甫一落地，神识觉察到山中有不速之客，脸色微变。

近来人间多有妖物作祟，各宗弟子频频下山除妖，连向来避世的北冥宗亦不例外。这些鹧鸪峰弟子以韩远为首，追着一只蟒蛇妖来到竹山，正在设阵围剿。

此前几年连北冥的人影也不曾见过，今日却如雨后春笋，一窝蜂地冒在了他眼前。

蟒蛇妖道行不浅，凶猛非常。花迟远远瞧了眼——这蟒妖近千年道行，以韩远几人实力，只怕并非是其对手。

蟒妖已伤了许多弟子，它身形巨大，比竹林还要高上些许，抬尾横扫，呼啸间，竹林一片应声而倒，竹叶飘洒落了满地。

它吐着鲜红的信子，猛地嘶吼着扑向其中一位弟子。

那名弟子躲闪不慎，竟被巨蟒衔住。巨蟒鲜红的信子□□着它的脸庞，仿若就要将人直接吞下，拆吃入腹。

情急之下，韩远捏碎怀中一道传讯符，手中长剑一横，正欲拖延时间。

攸关性命，花迟顾不上许多，他摘叶作剑，竹叶萧萧，此前抖落的飞叶尽数顺着巨蟒妖的七寸射入，涌现无数细碎的划痕，妖血淋漓。巨蟒难忍疼痛，将人全须全尾地吐了出来，挣扎着看向花迟的方向，用妖语咒骂着。

花迟冷冷地扫了那蟒妖一眼，听着它的咒骂，脸色难辨喜怒。

霎时长风骤起，蟒妖猛然翻身向花迟袭来。

风声呼啸间卷动林间三千落叶，如滔滔江水般汇集，以雷霆之势朝巨蟒横扫而去，一叶竟比剑更锋利，深可见骨。

绿叶被鲜血染红，一时骇人非常。

韩远等人抓到时机，结阵将巨蟒降服收入法宝中。他率其他弟子来到花迟身前，欣喜道：“多谢兄台相助！竟能拟叶作剑，如此好本事，不知师承何门？”

花迟正欲说话，脚下的竹洞中忽然钻出了一只狸花猫。它见先前骇人的妖气终于消失，便欢欢喜喜地探出头来，边跑边叫。

这本不惊人，惊人的是狸花猫欢叫着人话：“你终于回来——啦？”

韩远等人攥着手中剑，变脸如翻书，满是戒备地看向花迟与这小狸花猫妖：“你——”

狸花猫发觉一队人剑指于它，登时愣住了，吓得急急跳入花迟袖中躲着。

“猫妖？”韩远道，“抱歉，不知这猫妖与你是何关系，还请将它交与我等。我等师承北冥，近来妖邪作祟频繁，这猫妖需要……”

花迟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有些头疼地闭上眼。

心道：“对不住了，韩师兄。”

韩远等人仍心有警惕，小心翼翼地围住花迟。

再睁眼时，是一双妖冶的金瞳。

仿佛只肖一眼，便令人神魂震颤，甘愿为之倾倒，摄人心魄，迷失在金色的雾中。

风声皆寂，天地静默。

花迟放轻声音，似春回大地时的微雨，缠绵敲在人心：“你们收了作祟的蟒妖，一切顺利，回归雁山吧。”

“……一切顺利……”

“……回归雁山……”

韩远几人喃喃低语着，不断重复着花迟方才的话，他们晃晃荡荡，如身陷轻飘飘的梦境。

眨眼间，瞳中金雾尽散，漆黑清明的双眸望着这些昔日曾一同在鹧鸪峰演武场打闹的同门，最后低声道：“走吧。”

韩远等人骤然回神，竟如看不见眼前的花迟与狸花猫妖般，他揉着脑袋，向旁边的师弟抱怨道：“这蟒妖真是难缠，逃窜了近百里，道行不浅啊，估摸着得有好几百年了。”

“是啊，多亏了师兄方才的……诶？”另个弟子话到嘴边，忽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摇摇头，“近来怎这般多妖物作祟？实在不太平。”

韩远叹口气：“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先把这蟒妖带回去给师父看眼吧，咱们也处理不了。”

狸花猫一骨碌翻到花迟头上，肉垫踩着乌发，小声嘀咕：“小花哥哥，他们好吓——”

它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忽有一道凌厉的剑风扫过，堪堪停在花迟颈上一寸，惊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