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你需要见到那位名叫爱斯铃·雷施的朋友，”约瑟·巴别尔了然地微笑，“那么我提议，让你们在梦中相见。因为你们在寻找米尔特先生，你们不能立刻折返去帮助雷施。在梦里见他一面就是最好的解法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做梦？”德尔狐疑地反问。

“因为失恋的人总会多睡点觉。”约瑟唇角带笑，“或者失眠，谁知道呢。不过根据你对那黑雾的描述，它是一种让人感到麻木痛苦的东西，最有可能让被包围的人沉入压抑的噩梦中去。我曾经和类似的东西打过交道，它们的共同点是先剥夺人们清醒的能力，再让人沉沉睡去，侵扰他们的梦境。在梦里人的意志力下降，如果被黑雾摆布，梦境就会变灰变黑、支离破碎。梦要是碎了，人也就碎了。要是人在梦里被黑雾的化身打败了，这个人的身体和精神就不复存在了，明白吗？你的朋友的处境很危险。”

“那我必须马上去见他！”德尔情急之下，一把握住约瑟的手，“帮帮我！我赶时间！”

约瑟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那就听好了。我的能力名叫破败赐福，这是一种打碎东西或人，再从他们的愈合中获得力量的方式。得到的力量几乎可以用来做任何事。当然，得到的力量有大小强弱之分，要让你和爱斯铃·雷施的梦境联系起来，需要的力量并不小。”

“所以需要怎样做？”

“所以我需要用到这个瓶子，”约瑟晃了晃手中的花瓶，“而且，你需要让我放你的血。”

“什，什么？”德尔一瞬间开始认为伊萨说对了。

“血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用刀子划你，”约瑟手中出现了一把神出鬼没的柳叶刀，“但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愈合的。我们先用瓶子得到基础能量，再用你得到其余的能量、把魔法传导到你身上，你意向如何呢？”

“有没有办法，不把我……”

“没有。”约瑟一口咬定，德尔发誓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笑意，“这个瓶子能提供的魔力远远不够。而且你需要知道，我的协助不是免费的。”

“什么？”老天，他跑到这里被放血，还要向拿刀子的人付钱！德尔心想，这世界真是疯了。

“因为浮云号到处乱窜，”约瑟看德尔越慌张，他自己就越闲适，“纸币对我没用。我收贵金属，金子银子都可以。不过我喜欢魔法胜过喜欢真钱。你也可以答应给我一个魔法，储存在我的魔杖里，只需要像平时一样施法就好，除了正常的疲劳外不会对你产生负面影响。”

“魔法，我会的魔法只有漂浮咒和悬浮魔法。”德尔说，“我没带什么贵金属。”

别说没带，他就没有过。

“悬浮魔法可以。”约瑟点点头，“报酬我在你回来后收取，请先在这里签字。”

约瑟从衣橱前的铁皮箱里拿出厚厚一沓文件，从中抽出一张。这是一张早就拟好的合约，规定了约瑟·巴别尔作为施法人的义务和报酬，以及客户需要付出的代价和需要遵守的规则。合约上留出一些空格让约瑟根据每次委托的内容来填。约瑟在报酬一栏填上“一个悬浮魔法”，在委托内容一栏填上“帮助委托人德尔·泰伦特进入爱斯铃·雷施的梦”，在施法步骤一栏填上“用到一个花瓶，以及用委托人放血”。

约瑟签了字，把合约推给德尔。

德尔勉强接过羽毛笔，蘸了蘸墨水。他突然开始怀疑罗贝尔·米利亚德坑了他，怀疑这一切都是陷阱，是让他到这里来被约瑟·巴别尔使唤和折腾的。他于是在极有限的时间里把合约内容看了个遍。

如果魔法没有生效，约瑟·巴别尔不得收取任何报酬，但不为委托人承受的痛苦，比如放血，承担责任。如果魔法成功，委托人拒付报酬，那么委托人将无法再次委托约瑟·巴别尔的魔法，并且将承担与双倍报酬等价的损失。

德尔咬咬牙，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都是为了爱斯铃，德尔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爱斯铃，不然我才不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被这种奇怪的人——

玻璃花瓶突然被约瑟·巴别尔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破碎的巨响。德尔吓得跳了起来。约瑟不但没有发疯，反而镇定得可怕，一只手指竖在唇边制止了德尔的惨叫，在玻璃渣上方举起了手。他的手掌心白莹莹地发光，受到光芒感召，一地的玻璃残渣慢慢靠拢，彼此接触磨合，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聚拢成为原先的模样。

玻璃花瓶拼回了原先的形状，但仍有裂痕。德尔屏住呼吸观看，那些裂痕中间竟然闪烁出浅浅的白光，让裂痕渐渐变浅、愈合。过程中，无数跃动的光点从花瓶中升起，汇聚到约瑟·巴别尔另一只向上伸出的手中。花瓶愈合了，完好无损。

“这是一部分要用到的力量。”约瑟抬抬握着白色光团的手，另一只手拾起好端端的花瓶放回桌上，熟练地拿起刀子靠近德尔，“刚才是花瓶，现在轮到你了，泰伦特先生。”

德尔心头升起难以名状的恐惧。约瑟仅用一只手就控制住了他，把他的袖子往上卷，露出小臂。在德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约瑟飞快在德尔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划得并不浅，渐渐渗出血来。约瑟把德尔的手臂翻过来，在手臂外侧又迅速划了两刀。德尔被划得嗷嗷叫。

“还有完没完了！“

“泰伦特先生，结束了，辛苦啦。”约瑟放下刀子，对着德尔的伤口举起手。德尔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从中升起一种橙色的光斑，星星点点飘向约瑟手中握着的白色魔法能量。这是来自德尔的愈合能量。德尔看着这种光斑，竟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认同感，不禁看入迷了。而且愈合的感受是这般好，他几乎要忘了刚才被划了三刀的疼痛。哪怕让他什么时候再来一次，他恐怕也会同意的。

不对，不对，脑子要变得奇怪了。德尔赶紧制止了自己的想法。

他只是为了帮助爱斯铃。这都是为了爱斯铃。

约瑟捧起手中白色和橙色混杂出的金色光团，把它捧到自己面前，距离很近地、声音轻柔地说悄悄话。

光团随即飘向德尔，笼罩了德尔。德尔的眼皮变得沉重。这是怎样一个美好安宁的温柔乡啊——被光芒指引的梦境。德尔不再怀疑，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爱斯铃，他会拯救爱斯铃。他需要爱斯铃，爱斯铃会变回天真的、不知道苦痛的样子。他想要注视着像浅蓝色天空一样的大魔法师爱斯铃。

可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德尔·泰伦特看着爱斯铃和瓦雷里远去。他意识到他以自己的安危交换了爱斯铃的安全。更糟糕的是，他心中的亚特兰蒂斯渐渐膨胀，他被亚特兰蒂斯的气泡一样的美丽吸引，手中的黑剑也召唤不出来了。一条黑色的巨龙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头顶的天空像棱镜一样破碎、呈现出让人感到眩晕恶心的黑乎乎的一团。

其实这也挺好的……

但是谁来告诉他该怎么办？

巨龙向他喷出了更多黑雾，他立刻躲闪开。没有黑剑的他再也无法承担这种东西。德尔知道只是少量的黑雾就能把迷茫不知所措的他给拖垮。于是他做了这种情境下唯一能做的事——

跑。一个劲地跑。

德尔冲出了古堡，古堡在他身后被闯出的巨龙撑得破破烂烂。德尔猛然刹住脚步，这才意识到他自己正站在一处悬崖上。这城堡原来处于一座断崖边缘，悬崖下面就是汪洋大海，浪涛不断拍击着悬崖下方的石壁。巨龙已经追到了他身后。德尔一点点向后挪动，面对着巨龙。在他眼前，巨龙的形态发生了恐怖的变化。

巨龙坚硬的骨骼和健壮的身段开始改变了。巨龙本来就是黑雾的化身，现在却变得更贴近它的本源了，变得像流体，像浓雾，边缘看不真切。一点点地，竟然根本看不出龙形了。它是一只巨大的史莱姆状生物，像漆黑的粘液，像凝胶的果冻，只有两只眼睛闪烁着交通信号灯一般的红光，一张硕大的嘴巴好像能吞下一切，两只尖利的爪子仍然向前伸出，向着德尔·泰伦特。

德尔明白了，它想要吞下他。

退无可退，敌人势不可挡。德尔咬了咬牙，看看身后的断崖，纵身跃入大海。

这是我的梦，德尔想，这是我的梦，我在梦里是无所不能的。我控制着我的梦。

这才不是你的梦，他脑海中有声音在尖叫，这是爱斯铃的梦，你根本控制不了，你个蠢货！

德尔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往下掉，下落的速度完全不符合物理规律。这个地方不遵守物理规律，只遵守心和想象的规律。想要赢过黑雾，唯有依靠想象的力量，依靠想象的翅膀和正确愿望的光明。

想象一下吧，德尔心想，想象一下吧。

可是如果想象的话……德尔已经知道了激进妄想带来的后果。

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德尔不得不做出了让他生存下去的决定。他本来就因为爱斯铃·雷施的撩拨，对自己的看法和对理想的看法都发生了混乱。德尔开始想象了。

他想象大海中央有一艘小舟。漂亮的小船，船头有一只提灯。小船有一双木桨。他要乘坐这艘小船，一路泛舟去太阳升起的地方。他将追随太阳在海天相接处留下的灿烂余晖，去远方，去天涯海角。

德尔看见海洋中央有东西正在成形。德尔落了下去，小舟接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怪物竟然在颤颤巍巍往悬崖边挪动，看样子也要下水。他于是立刻拼命划桨，划出一段距离之后，怪物落水溅起的水花浇了他一身。他更努力划桨，终于拉开一小段距离。

没必要逃跑了，德尔想，我可以试着打败它。

想象。他拒绝想象已经好些年了。重新开始想象是这样容易，想象力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席卷了他的意志。他曾经辛苦修建堤坝，瑟缩着躲进阴暗的房间里，逼迫自己继承家里的帽子店，甚至不让自己拥有正常的作息，不让自己从黑剑需要的痛苦中抽离出来，这全是为了拦截这没有改变河道的想象力的湍急河流。不，想象力对他而言是全部的水域、全部的陆地，想象力是他生活的着力点，又引导他去看生活的天空。

他已经压抑太久了。熟悉的感觉和情绪占了上风。德尔受本能驱使，想象着自己手握金光闪闪的利剑，想象自己的肩上长出了白色的宽广的翅膀，他瞬间就拥有了这两件东西。他想象天空是一种轻浅的异域风情的蓝，是爱斯铃眼睛的亮蓝色，于是支离破碎的天空就发生了变化，变得无边无际的美丽。

德尔举起利剑，向怪物俯冲过去，马上就砍掉了怪物的一部分。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看到蠕动的黑雾让那一部分又重新长了出来。

德尔展开自己的翅膀，往上升，靠近爱斯铃的浅蓝色天空。浅蓝色是爱斯铃的天空，耀眼的金色是伊萨的太阳，恬静的银色是艾文的月亮。德尔就像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隼鹰，抑或是活生生的展开羽翼的天使，天空湛蓝崭新、日月同辉。

德尔叹息一声。他知道自我封闭为了自我保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德尔·泰伦特再一次有了在意的事情。虽然这段时光还不长，但是他很感激它。曾经只有乔……现在不一样了。

他愿意去想象，想象和爱斯铃、伊萨和艾文的美好时光。他愿意去想象他们四个长久地在蓝霜公馆居住下去，或许蓝霜公馆可以成为他们的伊甸，美好宁静的休憩时光，不受外界打扰，长久的友谊。他们可以日日相聚、晚上围坐在炉火旁边讲述各自的见闻。这样的时光将永远持续下去，当然，他们会为它加些新奇的调味剂，比如去探索真正的蓝霜森林，或是在荒原上种些植物，或许艾文能造一艘飞行船出来供他们各处探险。

要做到这些，他需要打败这团阴魂不散的黑雾。

德尔感到自己的身体中充满了光芒。他温暖而炽热，举起由光明筑成的宝剑，再一次向下俯冲，对上怪物的利爪，就将那利爪撕裂。他的光剑将怪物劈开，直到受到很大的阻力，他不得不跳开来喘口气。德尔站在海面上。海面变成了能站立的地方，渐渐平静下来了，无风无浪，有如一块广袤澄澈的湖泊，明镜一般倒映出天空和日月。

德尔对怪物造成的伤痕很深，难以愈合。德尔举起剑。是时候给它最后一击了。

平静的水面上，有东西渐渐倒映成形。不对，这不是倒影，而是水下的什么东西。这是水下就有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座漂亮的水下城。

德尔瞬间如坠冰窟。他慢慢地跪了下去。

水面很坚硬。他跪在水面上，难以自控地看着水下的情景。他的理智告诉他，一旦他沉入往昔的幻灭苦楚之中，他就必定输掉与怪物的战斗。但是他已经是无法被理智左右的了。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