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夕照从远处的果岭投射过来,赵逸池调整着左手拇指的鹿皮手套,被铂金表扣反射的炫光刺了一下。他抬头,眯眼望向Nelson挥杆的方向,小白球的落点处偏离了洞杯,身旁的人发出懊恼的叫声。
“可惜了。” Nelson结束了推杆后的凝固姿势,抬手摁了下赵逸池的左肩,“后生可畏啊,你的球技不错,比你父亲当年要强。”
赵逸池低头扣了一下球帽,笑道:“风向变了,我占了便宜。”
结束一场鏖战,Nelson坐到一旁的躺椅上,接过球童递来的香槟,“这一个月来感受如何?跟同事们相处的还行吧?你同期有位实习生,跟你在Superday那天一起来的,叫Constance,这女孩跟我说很喜欢你,拜托我牵牵线呢。”
他边笑边说,仿佛随口闲聊,但赵逸池丝毫不敢放松神经。
“你们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她家里跟你爷爷早年一起在远东投资,改革开放后G市设立第一家外资行分行就是你爷爷给她们家牵线搭桥的,有没有听你父亲提起过?”他隔空朝赵逸池举杯示意,慢声说道。
这赵逸池倒是没听父亲说过,不过这些信息,也足够他拼凑出这位Constance的来历了,原来是R行大股东家的千金。记得不久后,R行卷入非洲某国政府的腐败丑闻,受到违规发放贷款的欺诈指控,面临来自美英两国的巨额罚款,在中国的分行也随之关闭了。
这个案子爆出来时,他还在Y大,某堂课考试还将其作为了其中一道案例分析题。
他心底冷哼一声,面上仍旧是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甚至更柔和了几分。他一手拄着高尔夫铁杆,饮尽了杯中的香槟,露出个有些做作的遗憾表情,“可惜不巧,我在国内已经有女友了。”
“哦?”Nelson有几分真实的诧异,“你父亲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还是你舅舅?是哪家的千金,香港还是美国人?”
赵逸池仿佛能看到对面的人在飞速头脑风暴中,想必Nelson在这几秒里已经把所有可能联姻的财团过了个遍。他暗笑,无奈摇头道:“跟我一样是G市人,从小一起念书。”
Nelson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露出跟他父亲当年一样温柔和煦、没有攻击力的笑意,就知道又是一个不考虑长远利益的犟货。从父亲到儿子都是如此,没有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魄力,越来越追求富贵闲人的安逸,而忘了祖辈的冒险精神。
从来富贵险中求,所谓激流勇退者,不过是懦夫。Nelson看不起这些人。他叹口气,把高脚杯放到一边,默默惋惜在赵逸池身上浪费的时间。
陪打完高尔夫,天色还不晚,但赵逸池选择了回家。这个时候回办公室,无疑是拉仇恨,范昀曾他们大概率还在伏案加班。
都市的霓虹灯一点点亮起来,暗下去的天光重新变得璀璨,三面环绕的大落地窗让人仿佛置身于银河中央,却越发显得空荡荡的,他第一次觉得这房子静得可怕。
有个念头疯狂滋长,抑制不住地飘向大洋彼岸的那端。他烦躁地躲进健身房,闷着头打了一通沙包,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随着音响号角的鼓点传来的震动慢慢平复。
最终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只是临头又不知怎么地退缩了,打给了另一个人。
毕竟,他不能确定此时的封雪是原装呢,还是跟他一样的3.0版本。
“喂?怎么突然找我?”电话那边,林语恒的声音像是嚼着点什么,“我忙着呢考试周,你暑假实习了吧,还回不回国啊?”
“嗯,你有什么计划?”他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到头顶,手背覆在额头,慢吞吞回道。
“实习啊,去律所,我爸给我找的。”林语恒道:“然后跟同学一起回学校看看吧,也好久没回去了。”
哦?赵逸池支起身子,一点汗随着他的动作沿鬓角滴落,他盯着那一片漆黑的手机屏幕问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与此同时,坐在林语恒面前的女生用口型问道。
女生正是封雪。今早她和林语恒同一考场考经济法,约着一起吃早餐,一边吃一边讨论知识点。刚刚他们正对某道往年真题的答案争论不休,林语恒就接了一个电话。
一会挑眉,一会贼笑,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封雪吸溜着面条,从睫毛下面偷偷看林语恒的表情。
好不容易等挂了电话,她装作不经意问道:“谁啊?哪个高中同学吗?”
“你不认识的。”林语恒耸肩。
“切,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封雪哼了一声,碎碎念道。她心里隐隐有猜测,还能是谁?不就是和她有着东方明珠之约的那位嘛。
于是一颗小心脏就开始提前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直到进入考场还停不下来。广播响起,她收好复习资料放到讲台,监考老师开始发试卷,一旁的女孩却突然开始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连带着一整排的桌椅都在震动。
“怎么了?”监考老师凑过来询问。
是低血糖吗?封雪感觉跟自己没吃早餐的症状有点像。想到自己包里好像还备着巧克力,正打算起身,那女孩就强自咽下口水,勉力开口道:“不是,我只是太紧张了。”
然而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抖到老师按都按不住,最后甚至瘫软在座位上。几个老师一起过来扶起她,想带她去医务室,她却扒着桌子不肯走:“我不去,我能考试的,我要考试……”
她就这样一直默念着“我要考试”,在同学的注目礼中被抬出了教室。
考试铃响,封雪收笔,静静坐着等老师依次收走了答题卡和试卷,后背就被笔头戳了一下。
“哎,你写完了吗?”林语恒苦笑,“最后一道案例都没来得及看完,胡诌了一堆东西上去……”
走廊外也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走出教室的同学们纷纷吐槽这次的出题老师,有人翻书找答案,有人围成一团讨论,有人已经发出了最新的朋友圈表示要一跃解千愁……
“当然。”已经是第n次考这门课的封雪淡定回答,“别跟我对答案啊,我考完就忘的。”她开始站起身收拾东西,撕掉桌角的姓名贴纸。
“放心,我才不会犯你的忌。”林语恒跟着站起来,感叹道:“坐你后面,感觉好像回到了高中似的,那时候我看你手的动作,就知道你做到哪了,做完没有。”
“还没骂你呢,腿一直伸到我凳子下面踢来踢去的,害得我考试分心。”封雪叉腰瞪他一眼,两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跟着人潮往食堂走去。一路上她思前想后,该不该主动跟林语恒提到赵逸池。
这一世重生以来,她还没找到联系赵逸池的适当方式。之前习惯了用微信,现在通讯录里少了这号人,只能试着通过共同好友加回来……可是怎样开口才不显得突兀呢?
电话?前一世她刻意记下了,临别前赵逸池还让她背了一次,但现在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越看林语恒越郁闷——谁能想到在21世纪,居然还联系不上一个大活人。
这边赵逸池也收获了范昀曾郁闷又错愕的三连问:“你要回国?你不留M所?你要申请Y大法学院?”
中午打包的sweetgreens沙拉碗变得更加难以下咽,虽然范昀曾早有预感,面前这个人迟早跟这里周围的一切分道扬镳,但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如此笃定又淡然。
“嗯,不过只是暂时回去几天。”赵逸池轻描淡写,“上次你说的事我帮你问了,Nelson那里确实有名额,你要换组虽然不合规定,但对他来说也只是开个口的事,你确定要到他手下去?”
见他的神情似乎不甚赞同,范昀曾脸上反而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隐去了。他看着赵逸池,缓缓道:“他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我知道。”
“但哪里不是这样呢?”随即又用餐巾纸抿了几下嘴角,“你以为律所会有所不同?……Zach,你有时候太清高了,简直不像你这种家庭出来的小孩。”
“……倒不是你想的那样。”赵逸池低垂了眼,也不多劝。明知自己并不应该,也不能改变前世既定的轨迹,但上帝视角还是让他对旁人的命运产生了多余的一丝责任感,不管是对Nelson,还是范昀曾。
“我也并不是清高,要去找什么乌托邦。”说着说着,他也笑出声来,“只是现在的生活,太简单了。”他又强调一遍,“太简单了,我腻了你知道吗?”
“数字、金钱、公式,交易……一切都可量化,一切都可分析。”他摇头,笑里带着点讥讽,也有些释然,“这不是我想要的。”
有些懵懂的念头,从前尚且只能算是萌芽,只是一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冲动,他还不知道如何去描摹表达。但经历了一世又一世的轮回,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终于生出枝桠。
今早临出门前,他徘徊在书柜前,又抽出了那本已经被他翻过无数次的书,那本曾去到封雪怀里,又总是回到这里的书。
他想要寻求的,不是人类智识的巅峰,也不是理性逻辑的极限。
而是共鸣,能够产生共鸣的某种东西,让人想要活下去的东西。
至于回国,的确是有些仓促。按理来说他应当以静制动,不做出任何可能改变现状的事情才对。
但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找父亲聊聊了。要了解Nelson的过去,还会有比这更方便的信息来源吗?
更重要的是,谁叫他还有个盟友落在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