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道:“就请姐姐跟了云丫头上前头去罢,我已命厨下做了,还回怡红院吃去,烦姐姐底下去了时代我回一声。”宝钗听了这话,又见宝玉神色浑是不卑不奋,便不由背了身道:“老太太、太太、还有云丫头,指定是等我们去了才吃饭,看在老太太已是一把年纪了……” 底下便只是委屈得说不出了。宝玉听了早立起的道:“姐姐说的很是,我知道了,这就往上头去。”话未落已是抬腿走出。宝钗见宝玉冷淡如此,早又一双眼泪直流下来了。莺儿便欲唤宝玉,宝钗抬手令止,少不得另施了脂粉独自上去了。
你道宝玉对女儿最是心软的,何况是冰雪艳丽的一妆新宝钗?原来宝玉自与宝钗违意成亲后,见宝钗大妆奢华,矜持作态,大去女儿闺中淡雅清新之风,更又非自己心怡之妇(黛玉),是以反不觉美,竟为可怖了,犹是欲躲之不及。今日实是难禁宝钗处众多女儿一处闹着,莺嗔燕诮闻之不过,也是主家心肠,方是进来顽一回,众人一散也必早早离了这里,因掌不住自己心里诸多不自在,脑子里不时混沌起来,竟只顾着各人了。
黛玉时下借故连晨昏省安也自免了,贾母因家中刚过完头等大事,只歪着养乏,知黛玉连日不见,只使唤来紫鹃细问了黛玉日里起居饮食。午时与宝玉等一起吃饭时,只照常先挑了两样菜命人送去给黛玉。又亲嘱宝钗去看一回黛玉,“若有想吃的,要顽的,只管说来”,又问及王夫人为黛玉所添置的几套新衣裳好了不曾,王夫人回了倶已安妥,贾母点头。
宝钗听命,只好站起身一一应着,因说道:“林妹妹身子单弱,又感时症,几日不见,想是卧床静养。孙媳很该先去探望的,因一个园里住着,原也便宜。只今日断不能去了,只好等明日早起使的。”贾母半日无语,只略点点头。宝钗见已无话方坐了。宝玉来时见过诸人,此刻只顾低头吃饭。贾母见宝玉无话,只当因是与宝钗成亲之故,也不便当着王夫人与宝钗问他,只与王夫人说了几句黛玉的话,一时饭毕。史湘云说要歇着,只在贾母处,又招宝钗一同进内里,二人互赠了恭贺之仪。宝钗一时出来与宝玉同向贾母磕了头辞过,便先送王夫人回来荣禧堂,又见过贾政。贾政使他二人坐了,便向宝玉道:“歇过这几日,还要往学里去,虽已成亲,学业更加要仔细。我先已请教了学里师傅,一定叫他对你更加督紧些。兰儿日日都在上学,莫若你是叔叔连侄儿还不如了不成?”说完引得大家一笑。自己也掌不住笑了。宝玉陪笑应了“是”。宝钗见宝玉笑了,也不由一笑,自在心里惦忖一时。贾政吃毕茶,便欲往书房歇晌,他二人见去忙站起身,见贾政摆手止送,便直等出了门才又坐了。王夫人便命取果子上来。
宝钗吃了茶,因说去家里看看他母亲便原回来,王夫人问带了什么东西去。宝钗笑回道:“不必,只略瞧一回罢了。”王夫人命人拉自己的车来。又问宝玉去不去,宝玉却只顾磕松子并不答话。宝钗心知宝玉不愿同去,便道:“太太不必费心叫宝兄弟去了,我也只去去就回的,再说又不是正经的过什么节下的。”王夫人只得罢了。一时门口回车已备好,宝钗起身作辞,先是王夫人,又是宝玉。宝玉只得还他一揖,宝钗款款福起时才见宝玉只管长揖不起,刹时满脸拘得只羞得通红,顾不得忙只出了门去了。宝玉抬眼见宝钗已去 ,方扭身原歪坐了。
王夫人只当是宝玉呕宝钗理他呢,只当宝钗尊重庄持之故,见屋里此刻已无他人,搂过宝玉道:“你倒会呕着人。你宝姐姐心眼多着呢,现只他犯拘泥,自然不好理你,只是你也不用太招着他,日后自然便好。闷了时同着林丫头、探丫头说说笑笑一样的,也防着自己如今已是成过亲的人了,仔细乱了身份,平日里比你小的,能只多让些,多教导教导。宝丫头原比你大,纵结了亲也得尊重些,岂不是大家尊重?这是老太太的意思。再者你老爷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也要作的好些才是,好歹也是咱们娘儿们的脸面,养了你长大,到底也该为我也争气些,好叫那起子东西瞧着少生些闲话,我也少生气。”宝玉听话头越发埋进王夫人怀里,只要滴下泪来。王夫人只当他乏了,便命彩霞玉钏伺候宝玉上炕上睡一时半时。宝玉也觉混沌,送王夫人进去里屋,便回身向外面炕上躺下。却只辗转,彩霞见他动了动,复上来掖一回被子,见宝玉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只心忖“没见娶了奶奶便这样的”,不觉得失口欲笑又忙掩口忍了。
宝玉头挨枕上却毫无睡意,心下只怨现只想见黛玉一面也不能似的,黛玉不知心里怎样忿怨自己呢。见彩霞又来掖了被角,也无心理他,却看他似笑又只自掩了—这宝玉但见婢女原只细微的举动,刹时却心下大窘!回思自己方才奚落宝钗,必是被这起人想见了,便深悔不来。宝玉素只以这起女儿比他更先知先觉的,乃天赋冰清脱俗之质。自己大婚已过却无好气色。方才婢女彩霞若只是冷笑尤可,这又算什么?定是心存讥笑不屑之意!
宝玉只管惦忖彩霞方才动作,不觉于被中辗转,恍然怆感“自己原只是可笑之人了”—实于心不甘他长了这们大却似一无是处,一败涂地至连丫头也似瞧不上眼了。宝玉如此焦躁固结,实因心头有一黛玉而起。宝玉因只当人嗤笑自己所感,与当日贾雨村初见甄家大丫头娇杏之情如出一辙,只二人心内症候截然相反罢了!莫若彩霞竟有讥屑家下小爷之心不成?实是宝玉与黛玉二人灵犀相契,心意相谐几年间早存了海誓山盟的一段心肠,今遭婚事羁殇,情是抑郁,所以见景触动心底私臆而妄拟他人之笑矣。宝玉越是这样不自觉自我非薄,益发深陷不堪,以至五内皆沸然灼起,再睡不住,便欲回园里去。
彩霞才掖了被子,又听宝玉响动,见宝玉已自掀开被,刚要伺候,却见得宝玉一坐而起,往下就走,道:“我还回园里去,省得倒搅你们不安生。”慌得彩霞与地下几个丫头忙伺候穿衣登靴,宝玉也摆手使勿近,自己系好束绦,便出门去了。玉钏在里听外头说话,出来见几个人面面相觑,又见宝玉已去,便令丫头一起收拾了炕上。
茗烟等只当宝玉出门,才见宝钗独自乘了车,丫头媳妇并几个照出门的丁汉拥护的离府门去了,打听宝玉睡觉才想下去,却见宝玉又出来院里,茗烟只好同着顺脚伺候走一处,却只管跟不上宝玉,见宝玉面色不爽,也不敢自走去也不敢说,只叫几个人散去。一时进了怡红院,宝玉步入屋便直直往平日独省的小空屋来,袭人麝月一干人因见宝玉面色,也未敢擅言。偷观宝玉只在书案前坐了,袭人使麝月上了茶,自己便向门外寻人问起。见茗烟守在院墙边不去,便笑道:“爷已经家来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闲散歇歇去呢。”那茗烟却只低头脚下踢着石子,袭人又低声笑问:“二爷今儿又有了何事故不成?”茗烟却一转身自顾跑开,边道:“宾着了,便来问我,我知道么?”气得袭人笑骂道:“今儿连你拿得大了,仔细明儿再问着你!”见茗烟已只顾走远去了,只得原进屋里。见麝月打了茶只站在门口,便自接了献过来,宝玉却只摆手令出去,只好搁下茶杯个自走开。秋纹等又问起,袭人悄声道:“连茗烟都使脸子瞧,不知又是什么闷葫芦。”
宝玉里面呆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只觉心里脑子里似空无一物,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情势。吃了口茶,顺手自书摞上抽出一本来,却见是唐宋诗集,叹了气,因倒靠了椅靠首,一手掌着书,使页册顺从拇指推移任自一页页翻过,不想便读取了几句,如“不破楼兰势不还”,如“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只留清白在人间”。又住手看了开元王翰的《凉州曲》一首,因其措词华丽有致,直默诵了两遍,不想却更激起胸中无限烦闷,只欲一泄凶忿方罢的光景。
宝玉觉悟这诗里似有与自己此时一样的英烈之寓,便又只咬牙出了回神。那书因他手指一松,又自退去几页,宝玉不意又读取了一句“不肯过江东”的话,因忙拿出自集录的,拟名为“大观园闺阁诗词集”的册子来,自顾翻开两下对照时,才看果然是黛玉日前所作,自己又题名为“琼闺志”的一首,只与李易安此首无题立意相去不远,宝玉因见了这样,更自愤起,方大悟黛玉彼时的悲绝之情了,问自己此刻亦有此味彷徨绝然之气。宝玉由忖自己当日曲解歪道黛玉作初衷念,未知伊人如何添愁,孤苦难言了!
今已悉知黛玉竟生绝想,思此一节,一时不由伏案大恸。袭人等自外听见,慌忙命一起关了门窗,以免人听见惊动了上头。又见宝玉不胜悲绝,袭人走近欲劝时也便跟着伤心起来。麝月秋纹见袭人也哭了,便不得主意,诸人只呆杵,因听宝玉情是伤心,也皆跟着不觉得难过起来。袭人见越发无人上劝宝玉了,自忍了,且不敢走近,因劝道:“我劝二爷收些罢,才成亲时节,若传到宝二奶奶处,又当什么呢。再者上头也知道了,岂不全反了?只当担待这屋里人罢。”说完却已哭了出声。宝玉半日方才止住,袭人等忙伺候他向床上躺了歇下。又问宝玉吃一盅清露,宝玉只命原收好,他睡一时便好,众人方才放下心来。
彼时宝钗刚至家门口,夏金桂听丫头说来了人,便自在大门内处瞧着。宝钗下车进来与他顶头的遇见,夏金桂见宝钗此一来却是一无携带,因细觑宝钗神色,便讥讽道:“哎哟,姑奶奶,怎么这会子就回娘家来了,是不是两口子拌了嘴了?若是也叫人家欺负了,就叫了你那好哥哥来给你报仇。”宝钗只不理,那金桂便得了意,也不吩咐人伺候,只顾扭身回房去了。
家下众人忙接了宝钗进来。宝钗原不欲哭的,不想夏金桂一番鄙孽话只歪打正着,方再也强忍不住,只走入他母亲房里,一见便一头扑进怀中,哭出声来。薛姨妈问人缘故,莺儿也说不上来,宝钗因止了哭道:“嫂子才在门口又说歪话呢。”薛姨妈叹了气道:“我当出了何大事故了,知道这样还是少回来的好。若想见我时,只打发了人来告诉了,我去你们那边罢了。”又叹气骂薛蟠,又命人上茶上糕点。宝钗止了道:“妈妈还是搬到我们那边罢,横竖只使我们自己的钱,留下妈妈一个人守住着这里煎熬着,我只不放心。”薛姨妈道:“那这个家就只由着他了?若你哥哥回心……”宝钗不等说完摇头止道:“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哪里少了这些?只当是让火烧了呢。”薛姨妈道:“那我明日就去你们那边府里,先看看你姨妈罢。”宝钗便起身道:“我赶紧的过来,就为了告诉你老人家这句话,还望妈妈早些儿过去,咱们娘儿们天天儿的一处,岂不好呢?我这就还回去了,才刚来时已留话必回的。明日还有明日的话。我去我屋里看一眼就走了,也不过来再辞妈妈了。”说完辞了他母亲,薛姨妈也不留他,由他去了。宝钗径去了他房中开了妆奁,稍事抿了鬓发,便吩咐莺儿命众人一起往回去。
一时宝钗等徐近贾府,宝钗命车只又后角门进来,直到蘅芜苑门前,宝钗下车进了屋中,只杵坐妆前,本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却只是痴痴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滋味了。心下只骇异宝玉先时的性情如何近来全没有了,不由方寸难安。只待将他母亲安置妥当,先了却一桩事宗,稍觉宽慰。刚换了衣裳,又有厨下传饭,宝钗心知宝玉孤意冷他,吃毕饭,漱口茶也不用,只独自上去了一回,各个上房的定罢昏,回来只待漱洗就寝,到对镜卸妆时,薛宝钗又见旧衡芜君之今容了,因宝玉原只无心于他,枉费自己一番心意空落无底之舟,心里苦闷不觉得滴下泪来,一面又细忖为今动作。直至入衾时于枕上仍双目鳏鳏,回思早日情景,难免想到黛玉,又思明日还要依了贾母之意往潇湘馆探视黛玉一番,如此思忖又滴了几滴泪来,听得天已交三鼓,方才求寐,一夜无话。
早起盥洗毕,款省了上院诸人回来,定坐妆前又只修饰了一会子。早饭又有王夫人使送与的两碗酱闷鹿肉来,宝钗与玉钏让一回茶,玉钏笑推辞了,便辞去。宝钗即命莺儿将那两样菜收拾在饡盒里,只说拿去给林姑娘,便留人收拾屋子,自己与莺儿并两三个小丫头拿着饡盒,径往潇湘馆来。
至门口,两个照管竹林的婆子早迎着称了“宝二奶奶”问了好。却门外一个小丫子正自玩耍,猛一见宝钗领人往这里来,早慌忙自顾飞跑的进来,手把了屋门只探头低声传话道:“紫鹃姐姐…快!…宝奶奶来了!”屋里紫鹃正使人撤了桌子收拾了,听见这话心惊,探头隔窗看见宝钗率人才进院门,又急又笑骂道:“饶在这里这么久了,连个话也说不好。宝奶奶算什么,你倒说金奶奶银奶奶不完了。”正说着话就听里头黛玉唤他,进内里见黛玉已离了书案,正自款了褂子往床上歪着,使拉了被子盖。
紫鹃只当宝玉成亲黛玉未曾亲贺,连日推病门也不出,所以宝钗来只恐生疑心之故,忙忙的展开寝被,又紧忙摆弄好药盅,倒惹得黛玉才要笑,却听来人脚步声声,又要过“乐府歌词”翻看,诸事已妥,便只等宝钗进来。
薛宝钗步入屋中,只未见人影,便听黛玉自闺中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