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这里原认得的瞧瞧,那个刘姥姥如今是个什么样儿了,亏了还能上京来。”王夫人才说完,就见刘姥姥已板儿扶着,祖孙二人只在月台上打着揖,向里头拜见。
尤氏一旁听王夫人使见,早命胡氏出来接了,紫娟跟着,二人才向门帘处,外头丫头瞧见只推板儿使去,李贵忙带了板儿往后头去了。胡氏紫娟左右搀扶,众人一见刘姥姥,只起身问好,刘姥姥往跪蒲上跪了,向王夫人请安。只忍不住落泪,又忙着换了笑脸,因早脱落了门前几颗牙齿,老脸又干瘪的,倒使众人看他不知是哭还是笑的。
平儿上前搭手扶了刘姥姥起来,搀着向王夫人旁边杌上坐了,玉钏拿茶给他。王夫人笑问了家里人都好。平儿回了板儿向这里太太奶奶问安。刘姥姥吃完杯中茶水,平儿接了空杯递去,就听刘姥姥道:“都好着呢。托赖姑太太早日恩典,在我们屯里,财主先不说他,除了财主,哪一家还不眼红如今家里光景?连板儿也念了书呢,认了字明白了道理,进城赶市的,也没人敢糊弄了去。”丫头再给了茶吃了,刘姥姥握杯因问起贾母,尤氏等拿话岔开,问了板儿娶亲的话,刘姥姥只摆手叹道:“万事只是有利有害,正是这个缘故,财主家原不稀罕他是个暴发户,平户人家,那混小子还挑眼,直直到如今,还连放定都没有理论的。竟是他老子娘只纵着,也不下手的管管。”王夫人一笑道:“正是应了好歹相依的话。”众人也笑了。
刘姥姥道:“总是穷命根儿,劣性闹的,只欠他老子死捶一顿,看那时还只尥蹶子不了。”众人见此刘姥姥头发花白,背也显驮,又瘦骨嶙峋,却言语依是快爽,只暗暗称奇。
巧姐那里跟奶娘坐着,原记得刘姥姥,听王夫人道了:“巧丫头你也过来见见,你大约已不记得,你的名儿还是这刘姥姥取得呢。”便走过来见过了,笑道:“我的名儿是姥姥给的,我也该称了姥姥一声儿干妈呢。”刘姥姥忙只下座作揖又福礼的道:“快别折煞我了,姑娘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早先仗胆儿的冒认了,原只为着给姑娘驱恶免灾的,只镇着的意思,我担了虚名儿,只保佑姑娘多福多寿是正经话。再赶着认真只称了认起来,只怕又不灵了。”众人听了掩口哄笑,巧姐也笑了归坐。
刘姥姥因见了巧姐,方拿眼寻趁着觑瞧,只未见有凤姐,这里更无人提起,遂也不敢问。又见门口两个丫头搀着一个三尺来高粗布袋子只挪了进来,几个小孩子先围了看,皆拍手道:“大西瓜!”胡氏彦氏也瞧了,彦氏也道了:“好新鲜西瓜。”丫头因回道:“还有两斗大豇豆和江米,一袋菜蔬,这一袋的西瓜,都是才来的那个姥姥带来这里的。”彦氏因吩咐道:“那些叫送去厨房里。我瞧姥姥的西瓜又圆又大,今儿这里就吃他了,把昨儿预备下的那几个给了你们吃去。先拿出三个来,下剩的向外头叫了小子给那边拿去罢。”丫头应了,取了三个西瓜往窗边香案上放下,便原抬着布袋子出去,领命的叫人送去榆荫堂,贾政带着诸亲丁只在那里。
王夫人看了笑道:“瞧着倒好,竟不知瓤口如何。”尤氏等笑道:“自然是一个地里长的,姥姥因家里吃了,觉好,才特送来给太太尝鲜的,指定口味不差。”说话彦氏请问了传宴,便向平儿点头示意,平儿走出门口向外传话,回身进来,见彦氏胡氏二人安席,彦氏手里攥着一把红漆银包头竹筷,向座前桌沿摆放,胡氏带紫娟芳官只撤下桌上茶杯茶壶茶盒。李宫裁在刘姥姥近旁坐着,只嘱他不用动弹。平儿早向窗边将个琴几拿过来,摆在刘姥姥座前,李纨笑道:“姥姥,你不用起动。我伺候你,一时菜上了桌,你瞧哪样好,想吃,只指给我,我单另拿筷子搛了,统堆在空盘子里,拿给你吃。”又叫胡氏道:“蓉儿家的,赶紧给姥姥看酒。”胡氏刚答应了一声,王夫人听见只止了道:“牙都没剩了几个的,下酒菜还能咬得动?又拿酒给他,实话姥姥既好好的来了,便要叫原好好的回了家去,还仔细些是正经的。”林黛玉便笑道:“人家携了几袋子的礼,大节下的,连个肉也吃不得,等底下回了他家里去,许是姥姥又该各人盘算了今儿的账目呢。”尤氏笑道:“姥姥虽老了,心却不糊涂,总明白太太是为着他好。”李纨笑道:“若姥姥今儿跟早年里来这里时一个样儿,依旧每菜必亲尝的,才是好呢。如今,只怕各人已不敢了去。”刘姥姥笑道:“亏了太太思虑周到。如今早成了泥捏的一般,哪里还想害馋?能多活一天,就偷着乐呢。饶我在那屋里,也不能闲着,昨儿还给扫了大院子,他们哪里想我原老的都背晦了,竟没一个拦着。我总晓得他们嘴里虽不说出,心里早嫌我活的老了,偏我命硬,偏不死。只活着不过白生受,又有何趣?倒是享福的该长命百岁。”说的众人又笑起。姥姥接道:“奶奶又说打算盘的话,如今我们一家一草一纸,房地家什,都算得是这里只给的,便孽生了和太太奶奶计较多寡的心思,竟不成活忘八,成了反叛的,奶奶倒认真。”说着话,菜已渐渐上齐,皆知今日团圆佳节,因宝玉未归,也不敢作兴酒令等顽戏,只伺候应节聚宴罢了。平儿叫人拿来个大海碗,往桌上将各样软烂菜色只填了半碗,又舀了碗汤,一盅米饭,只给刘姥姥几上摆下,刘姥姥谢了,自在慢嚼,只寂然将桌上饭菜羹汤吃尽,另众人看了只罕异,王夫人也暗暗点头。
下首一桌原是芳官紫娟等伺候几个哥儿姐儿围坐,一共六个男女孩童,大不过九岁,小的也六七岁了,个头也只略显参次。那三姐儿因见同桌几个人,润格项上有金锁,桂儿有通灵宝玉,子初脖上所戴原是宝玉早日给的金麒麟,并芷菁贾棠亦各有金项圈金项饰只佩挂着,独他项上唯有五月节得的各色丝线编的彩绳儿,五月节早过了,却不舍得摘下,此刻便觉委屈,便饭也无心吃,只靠着芳官又抹泪又缠磨。
芳官哄他道:“老祖宗刚刚赏了顶好的一个呢,只等回去便给你戴着头上。”三姐儿便道:“老祖宗给的原是头发上使的,我这会子也想要脖子上的。”芳官无言可对,只冷笑了低声禁他不可混闹,哪知三姐儿却再忍不住,跳下座椅便跑向外头,只一头扑进奶娘怀里便哭。史湘云便自己拿下项上那枚金麒麟,请黛玉给了使顽去。黛玉接了递与贞儿,另给了芳官,芳官接了起身向黛玉致谢,顾不得忙出去,方哄了三姐儿回了桌前,三姐儿方欢喜。
芳官过来复只承谢,黛玉因告知湘云施为,芳官又向湘云前福礼的深谢了,黛玉只使原回去吃酒,芳官因执壶先向王夫人前琴几上伺候斟了,又向林黛玉史湘云等妯娌一桌上斟了一巡,方依命的回坐。
三姐儿这里只叫戴上金麒麟,手把着掂掇不放,低头左右瞧着,不免洋洋得意的,半日饭也不顾吃了。子初因逗他道:“你才得的麒麟原比我戴的这个小,只须要管我这个叫了哥呢。”三姐儿听只将脖儿一扭,扬高下颌的道:“瞧不上!”一旁紫娟只哄了吃饭,早搛了喂他,三姐儿嘴里嚼咽,且道:“凭你的再好,我只稀罕我的,原不与你那劳什骨子相干。”
众人见他嘴快牙尖,又年纪在那几个里最小,因劝和着笑谈几句,王夫人便问起。紫娟起身的回了,王夫人笑道:“偏是这些小孩子热闹。”便另他姐弟向桌上众人敬一番酒。三姐儿独觉史湘云好,早跑跟前,称了“表姑奶奶”,先向史湘云敬了一杯。余者皆一一的敬了,诸人少不得又拿出预备的小玩意儿给了他姐弟兄妹。
王夫人又命桂儿提另再给众人敬了,桂哥儿依命的敬罢,复转回王夫人前,道:“还有太爷那边还不曾吃了我们的酒呢。”众人听了都乐了,王夫人便使各自奶娘领了往榆荫堂去了。
这里才上了至后一道解酒甜汤,未等吃,便见他六个回来。桂哥儿往王夫人前回话,道:“回老祖宗,太爷只叫了初哥一个人进去了,我们五个人倒在门外只等着,初哥才进去一会子工夫,又出来,还说太爷说了,只叫原回来。”王夫人笑道:“你们太爷原是嫌你们人多,倒象是一群小花子似的,没的搅了酒兴,故只使一个人进去作了样儿,权可总了你们一队人的意思,也是心疼你们,恐你们乏了。且瞧着,底下还有发赏了你们好东西呢。”几个人听了点头,才回了桌前啜汤,就有兴儿几个外头站着回话,兴儿手里捧着个红漆描金的园托盘,盘内摆着砚台笔筒湘管,并腕珠香颗等,只杂色纷呈。丫头早向内传话,平儿叫接了呈进。王夫人因亲向几个孩童各个只发放。众姐弟越发手舞足蹈嘻闹欢雀的。
一时酒阑,平儿带着芳官紫娟另人撤了残桌,又伏侍众人盥手漱口,诸眷雁翅两厢坐了王夫人左右,此时便不上了茶,早命厨下切好了几个西瓜,分了五六个托盘只捧进。那刘姥姥便站起道要去,王夫人知他赶天晚的回家,故也不拖延,使发了钱叫拿去,刘姥姥千恩万谢辞过只去了。
外头板儿才下处领了节饭,早已等着,见他姥姥出来,祖孙二人月台上复只叩辞了方领命送去的人带了他祖孙出园门,见只去了。
里头彦氏胡氏门边接了瓜盘,一一捧近,林黛玉先站起接了,拿向王夫人前,请王夫人吃瓜,王夫人使往几上摆下,黛玉方回身复坐着。众人方各个拿了品尝,不觉道了好。王夫人嘱小孩子不使贪多的话,西瓜吃罢了,又净手一回,李纨便先请王夫人回屋歇下,王夫人起身,只嘱他姊妹妯娌这里吃茶闲话,再摸牌好行食,众人笑应了,皆跟送了门外,见王夫人只使免了坐竹轿,道散散的绕回去,彦氏胡氏两边扶着,芳官紫娟只跟着伺候,送王夫人往稻香村。
史湘云便请尤氏李纨林黛玉往怡红院去摸牌,几个人遂也一路说笑的跟了史湘云去了,几个男女儿童早奶娘规矩了回房歇午。三姐儿道困了,便奶娘原坐车的搂着回了尚书府,原向贾兰偏院里客房歇晌,贾环芳官早也定了明日便出城回了寨里,不提。
却说彼时刘姥姥和板儿只忙忙的离了大观园,板儿早向园里打听了,得知凤姐所在,祖孙二人原只驾着牛车,向凤姐这里来。一时到了枕霞绣庄大门外,屋内的听来见凤姐,便只叫往后门处。后门房的人听是“琏二奶奶娘家人来”,方开门放了进来。祖孙俩进了后院,门房指了指,使往那边厢房,等走近檐台前,丫头自屋内出来,看了回身向房内报了。
凤姐正因大节下,一人只闷寥独酌的,忽听有人来见,也不问便只请进。待看了原是刘姥姥,吃惊之下只忍不住眼热落泪。只顾迎着便拉手的道:“姥姥,只你有心来瞧我了。”
刘姥姥进槛才要跪了请安的,却被又搀抱了大哭,也只忍不住使帕抹泪。原来刘姥姥也曾数次往荣宁街来过,只不遇。板儿近日上城里来,见了大观园侧门处景象,又只打听了,才知贾府又回了旧园子里,直至今日方得见了。然贾母早离世,凤姐又不得一处,只忖因抄了之故,也只好缄口此话。
凤姐请坐了说话,丫头拿茶给刘姥姥,凤姐又使拿糕点拿瓜果的。刘姥姥趁机忙请了安,方坐了回话是板儿驾着屯车带来进京,已向园内诸眷请了安,吃完饭才赶着过来。凤姐便使板儿进来,道:“姥姥已是瞧见的,我这里也不理论了规矩去,板儿原是小辈,哪里又有许多忌讳,倒是想见见板儿如今长大了,又是个什么模样儿。”
丫头领命出屋向檐下传话请进,板儿只槛外跪倒请安,凤姐招手使进道:“大节下的,好心来了,只门外站着成了什么,你小时候我是见过的,也算是故人,还进来坐着,也好吃口茶。”板儿诺诺站着,又看他姥姥,半日抬脚挪进,只门边站着,因看见门旁有杌子,便告了斜坐了,丫头拿茶给他,板儿接着,使脚移了杌子,只半掩在门后握杯低着头,凤姐另丫头拿葡萄给他,板儿只站起止了,不免又将座向后挪一挪方坐了。凤姐吃茶却拿眼看着,见板儿高个头,眉目端正,一身半旧衣裳也洗的干净,此时木讷无话,只显得憨态可掬。凤姐请姥姥吃糕点,才要说话,可巧巧姐因园中诸人吃酒才散了,只跟着送了王夫人回稻香村,因记挂他妈孤单,便寻了平儿回了,方坐车来了,丫头和跟来的媳妇只叫同车在外等着,如此前一样,只独自的来见凤姐,也不理会其他,因思和他妈再说了刘姥姥的话,不想忙忙进了屋,便只见刘姥姥已在座,只得问了好,使刘姥姥原坐着,便向凤姐近旁杌上坐了。凤姐含笑扭脸抬手抚他,巧姐便靠了凤姐肩头,接了凤姐递与的剥皮的橘子,只往嘴里含了。
那板儿忽见巧姐进来,早惊慌侍立,半日拘泥的脸面也红了,恍惚记得儿时去事,顾不得只跪了道:“给大小姐请安。”巧姐猛不妨只唬的站起,再看一回凤姐,这个工夫,刘姥姥便斥板儿道:“混小子,今儿酒吃得醉了不成?巧姑娘哪里少了你来请安呢?还不赶紧的出去候着。”板儿早依命退了门外,只门边掩着侍立。
巧姐一见了板儿,只扑向凤姐怀里撒娇,脸也羞得涨红。凤姐揽他婆娑着劝了几句,巧姐回了杌上坐了,将脸埋了凤姐膝头只装睡。凤姐只忍了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