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没看见。
赤尔怎么会轻易让他如愿。
记忆中阿娘长得很好看,但总是疯疯癫癫的,反而时常遭人厌弃。
她生平最恨的事有两件,一是自她小时起,她爹娘就十分偏心眼,将更多的关爱给了妹妹。为了妹妹与族长家里攀亲,急急将她许配给血云寨里一个许久娶不到老婆的光棍,敷衍了事。只因这光棍给的彩礼最丰厚。这光棍嗜酒如命,喝多了动辄就要打骂与她,令她日子过得很艰难。
二是她大女儿十二岁时,为了躲避醉醺醺的阿爹打骂,带着更小的宿灵爬上树去。宿灵没站稳,阿姐扶了他一把,自己反而跌下树去,磕到头摔死了。
她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躺在血泊里的大女儿,以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宿灵。屋子里男人的鼾声如雷,她伏在女儿身旁,一脸木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是你把他害死的。”阿娘眼神呆滞,喃喃地说,“你,还有你爹,你们这些个吃人的狗东西。”
宿灵那时不过十岁,只觉得害怕,想去抓她的衣袖,被她一下挥开:“死的是你阿姐,你哭个什么劲!你哭能把它换回来吗?!”
她抄起墙角的镰刀就要找屋里的男人拼命,被宿灵一把抱住。
“阿娘,杀人要偿命的!”他哭着喊,“我不想失去阿娘!也不想失去阿爹!”
记忆里,阿娘在他泣不成声的劝阻和小小的臂弯中停下来,面容恍惚,背过身去捂着脸哽咽了许久。
但阿爹还是失踪了。
血云寨里少了一个男人,还是十分惹眼的。有族人过来询问,她只说阿爹上山后再没回来,再问就什么也不知道。
宿灵同样也不知道,他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敢问阿娘,怕得到一些让他害怕的答案。便宁愿当作阿爹真的失踪了。把谎言重复个一千遍,连他自己也信了。
没有了阿姐和阿爹,宿灵只能与阿娘相依为命,他在心里发誓,要对阿娘加倍的好,要听话,要乖,不能再随便淘气,惹阿娘生气。
阿娘同样看他看得很紧。
她说:“没有我,你就不行。”
“你看看你,什么都不会,一点用都没有。”
“别以为外人会关心你,他们都不喜欢你,没人想同你真心做朋友。”
宿灵深信不疑。
他觉得,自己在寨子中就是个异类。他没有爹,死了姐姐,唯一的阿娘情绪不稳定,动辄冲人发疯。同龄的孩子们大约都不喜欢他,还在背地里偷偷笑他。
他开始渐渐习惯于一个人玩耍。一个人蹲在家中,老老实实呆着,从窗口眺望,等待总是出门的阿娘回家。
山里夜晚其实很吓人。特别是阿娘不在的时候。
会有野兽在周围出没,发出奇怪的动静。树影幢幢,映照在窗户上或墙上,有时很像人影,有时像鬼影。
但阿娘不喜欢他点蜡烛或者油灯,她说那个很贵,生气他铺张浪费。
一团黑暗里,宿灵便将自己在竹床与墙角的角落缩成小小一团,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惹来什么不该惹的东西。
大多数夜晚,他这样独自度过。
白日里,阿娘若不在,他就得自己想办法弄吃的。他哪里会弄,饿急了便跑外面去刨人家地里的红薯,菜根。直把自己搞得脏兮兮又瘦骨嶙峋的,更不讨喜。
血云寨里人丁不算兴旺,自然不允许寡妇的存在。所以寨主和族中长老们看不下去,商定一番,给她安排了一桩新婚事。
那时他已十三岁。
阿娘常骂他没用,说他要是女儿就好了,是女儿就可以送到寨子中一块去学巫蛊之术,这样以后就不会轻易被人欺负。血云寨的蛊术那时还是传女不传男的。阿娘骂得生气,随口说了句:“怎么那时死的不是你!”
宿灵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阿娘不肯嫁,扛着族中的压力,不止一次想带他偷偷逃跑。
但能回哪里去?阿娘的爹娘不欢迎她,他跟着阿娘回去过一次,阿大(外公)挥着拐杖冲他们母子俩咆哮,叫他们赶紧滚,不要在这里招晦气。
阿娘只好又带他回来,一路上边走边骂。骂不了别人,只好骂他出气。
“丧门星,赔钱货!要不是你,老娘早就到处去快活!都怪你,成天不给我省心!”
新男人到底还是来了。人依旧面目模糊,或者说,在宿灵看来,与他亲爹也没什么两样——他一贯也不太记得阿爹的模样。
来了几次,一开始被阿娘赶出去,后来,对方凭借喝酒壮胆,跑来二话不说,直接把阿娘抱上了床,任凭她怎么捶打也不放开。他在旁边大喊大叫想阻止,被那人一脚轻松踹开,反锁在门外。
他抹了一把眼泪,慌不择路地跑出去,第一次到处敲门,破天荒开口求邻里帮忙。然而无人应他。
“你娘要嫁人,那是喜事哩,你个小后生懂什么?!”
“你看你娘平日里没个正经,成日在外乱晃,游手好闲,根本不管你,你有了新家新爹,自然也有人管了!多好!”
“是啊,你瞧瞧你,成天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谁家孩子这样的。你阿娘真是丧良心,怎么当娘的,啧啧……”
宿灵气得浑身发抖,一头用力撞到那人肚子上,扯着嗓子大吼:“我阿娘很好!我阿娘没有不管我!你才丧良心!你才不正经!!!!”
“你这小后生,疯了不成!”
邻居们七手八脚将他来开,又兜头兜脸把他骂了顿。
后来,阿娘肚子鼓了起来。不得已,只好顺理成章嫁给了那个男人。
他的后爹在寨中地位颇高,比之亲爹要年轻一些,是个鳏夫,前头的夫娘因为难产而死。所以阿娘怀的这个孩子,被他视作心头肉,他对阿娘也很好。
宿灵心头有气,不愿意跟着过去住,但还是被阿娘硬拽了过去。
自嫁过来后,阿娘不用操心衣食,总算面色红润起来,头发也没像以往那般乱了。后爹会帮她细细梳发,还会给她买好看的簪子戴上。
阿娘的骂声少了,连带着对他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有时心情不错,还会哼起歌来。
只可惜还没过半年,寨子里的人在他们老屋底下挖出了一具尸体。凭借身上的衣饰,勉强认出来是阿爹。那屋子鲜有人去,谁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死的,便请来一位颇有威望的族老当宁查看。
当宁通过巫术,直接说此乃家人所为。
一时间,关于阿娘的风言风语就这么传播开来。所有人几乎都认定了,是阿娘心肠歹毒,谋杀亲夫。这样的杀人犯是不能安然呆在寨中的,必须严惩。
宿灵那时惴惴不安,连觉都睡不好,哪里也不敢去,从早到晚都跟着阿娘,生怕有人害她。
寨子里的人终于还是找上门来。
阿娘开门时,神色很平静,一句话也没说,任他们将她包围。自己就坐回竹椅上,看众人簇拥着当宁说明来意,看后爹据理力争,最后与众人起了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她清瘦的手指来回抚摸自己的肚皮,仿佛对这个未出世的小生命还心存眷恋。
宿灵那时想,阿娘确实是好看的。无奈岁月与风霜催人老,艰难与困苦化作皱纹,在不经意间一根根爬上她清丽脱俗的脸庞。
阿娘没有过过太多好日子。
他想让阿娘多过几天好日子。
阿娘起身打断他们时,宿灵挡在了她身前。
“人是我杀的。”他毫不犹豫地说,“与我阿娘没关系,你们找错人了。”
众人吃惊地看着他,鸦雀无声。
阿娘猛然一震,一把攀住他单薄的肩头,将他扳过来。她脸色白如纸张,嘴唇翕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上下左右将他看着,震惊到无以复加。
当宁亦是难以置信,立刻细细盘问起来。
他说的很慢,但是句句扎实,令人无可辩驳。
“你爹那么大一个人,你如何杀的他?”
“他喝醉了,躺床上睡着了。我阿姐因为躲他打骂,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我恨他,就拿镰刀杀了他。”
“你那时不过十岁,如何处置他的尸身?”
“我阿娘回来看到了,吓得把我骂了一顿,帮我一起抬下去埋了。”
“阿娜,你家后生说的可对?”
阿娘没有说话。
宿灵跪倒在地,用手紧紧抓住她膝盖,看着她双眼:“阿娘,阿爹是我杀的,跟你没关系。你不要难过。”
她眼中噙着泪,张了张口,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孩子杀人,自然与成人所受的惩罚不同。成人杀人需要抵命,少年虽不必赔命,但也得从他阿娘身边带走,专门放在当宁跟前伺候,由其负责监督抚养,重新调教。
阿娘作为他的亲娘,亦不能逃脱责任,需得交予阿爹的远方亲戚一笔数目不小的财物,作为赔偿。
那日分别时,宿灵突然后悔不已。阿娘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想与她分离。可是若真换做阿娘,她恐怕活不下来。
生离还是死别,总归都要分开。
他在地上给阿娘磕了三个头,叫她照顾好自己,在周遭的闲言碎语中,头也不回地跟当宁走了。
怕他犯错,当宁去哪都带着他,唯独在家中才会稍微松懈一点。
族老年近六旬,不苟言笑,待人十分苛刻。
他有个孙女叫欧水,与宿灵差不多大,刚刚开始学习蛊术。这小姑娘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性格倔强又有些任性。平日里在外头蛊术练不好,丢了丑,生自己的闷气,就关起门偷偷在家练。
欧水对这个小杀人犯根本不放在眼里,也就是看在他长得还算清秀的份上,没太难为他。平日里只当他是空气或下人,没注意避讳。
结果自己还没练明白,倒叫宿灵偷学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