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姮除了目盲,身体衰弱,精神不好,情绪不稳,时常崩溃,这大家都是知道的。
关于她的死因,医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令狐荀提出疑问:“是否会有人下毒?”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心里都是一惊。若在深山之中受层层保护的师母都会被人毒死,少阳派恐怕要出大事。天然抗拒这种想法,纷纷找由头说不可能。
“不是说她被人下毒,万一她是服毒自尽呢?”
这话也难免惹来一些非议,月姮的不幸是众所周知的,但她既然在兄长时没死,在女儿被害时也没死,怎么会在眼下突然选择自杀,难道只是因为阿弟偷偷出逃?实在不合理。
此事只说交予飞英长老调查,众人便散了开去。
令狐荀临走前,被飞英长老叫住:“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
“不知道,她死状蹊跷,倒让我想起尼阳城公玉一家惨死案。”令狐荀言简意赅地答,“我记得卷宗之中有类似记载,公玉一家五口死状平静,甚至面带微笑。”
“你觉得魔尊无辜?”
“只是突然想起此事,弟子一直在想,所谓死状平静,面带微笑,或许只是想给我们看到的呢?”
“若真按你说的,月姮乃是自杀,那也与旁人无关。”
令狐荀抬眸:“长老,弟子其实,也希望如此。”
飞英长老感觉他话中似有深意,微微一怔,就听令狐荀又道:“兹事体大,长老打算如何告知我师尊?”
……
屠魔大会两日前,莲勺城中。
临近年关,城里人声鼎沸,与寻常一般无二。唯独特定几个地方多了些穿着不同制式的仙修,佩着剑走过。他们大都衣着光鲜,个个收拾得仙风道骨,与本城百姓暗淡朴素的衣着对比鲜明。
尽管各仙门都强调过此次大会乃秘密进行,因着这些人平日里在凡间早已习惯了招摇过市,享受万众瞩目,遮掩也不过装装样子而已。百姓们看在眼中,不敢当面去问仙人道长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蓬荜生辉,茶前饭后多了些见闻谈资。
张俊人抵达此地时,径自潜入了兴丰楼。一进去便直接找到掌柜的,二话不说将刀架在正在拨算盘的胖掌柜肩上,亮明身份。
这兴丰楼便是双极教在莲勺城中的一处产业,招牌是水晶饼和莲勺酱菜。亏得他先前看却山汇报时这方面看得还算仔细。这酒楼又小有名气,混进城中没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
他衣着褴褛,脸色灰黄,唯独那把化春刀浓黑如墨,刀锋寒气逼人。
他开口便道:“可是刘掌柜?借点银钱使使。”
刘掌柜立马将算盘搁下,一张饼似的脸上挤出殷勤笑意:“哎呀这话说的,何谈的借?整座楼都是您的,您要多少小的便支多少。楼上上好厢房已经备好,我这就叫小二给您弄些酒菜!您且歇着,我等下亲自给您送上去!”
倒叫张俊人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刘掌柜本想大声表忠心,又怕隔墙有耳,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跟对暗号似的,“我行新道,不破不立。”
他耳根一动,依旧不撤刀:“如何知道的?”
“不敢骗您,那边交代了您的刀长什么模样,叫我们留意。”
“宿灵?”
“正是那位。”
张俊人慢慢将刀收了:“他知道我会来?没叫你们想办法抓我回去?”
胖掌柜脸颊的肉颤了颤:“您莫打趣小的了,什么样的精锐高手才能把您制服?借我一千一万个胆也不敢呀!小的不过休门一小小弟子,修为不行,纯靠脑子凑合用。那位只叫我们好生款待,不得怠慢,要令您宾至如归……呸!这就是您的家,您随意就成!”
张俊人捉摸不定宿灵的意思,但见此人也无甚威胁,索性对他道:“替我买点东西去。”
才入厢房休憩,胸口的传音符又开始亮起。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发光的符纸,再熟稔不过地两指一捏。
【月师兄,你已七日杳无音讯,再不回我消息,怕你后悔。】
还威胁上了?
张俊人冷笑。
这数日,令狐荀每天必来一封催命符,一开始还只是催促,后来便开始控诉他言而无信,答应的事情竟然失约,实在令自己失望云云。这两日又说自己已经奉命北上莲勺城,希望能在此地与他见面详谈。
能不费劳什子功夫就得到男主的所在位置,倒是挺好。
只是从这符纸所得信息极为有限,每天浪费一张,眼见着符纸越来越少,未免可惜。
可若真叫他拿传音符来回男主,张俊人也不想干。不是说不敢,只是眼下两人关系奇怪,处境尴尬,考虑到后面还要当拼个你死我活的人生宿敌,现在再因此横生枝节,实无必要。
这符纸很快被掐断又烧掉。
这厢房他进来时便仔细察看了一番,又设了禁制,在厢房中呆了足有两个时辰,也未见到什么幺蛾子发生。便叫他放下心来,填饱肚子,宽衣洗漱,等出门时便到晡时,天色将晚未晚。
这回他扮成个头戴黑色襦巾、穿白襕衫的穷书生,拢着大袖,佝偻着身子,缓步走在人群之中,倒不惹眼。
他似是漫无目的,只随大流挪动。
莲勺城内靠东面有个光武庙,香火旺盛。庙后面有个偌大的集市,张俊人一路走马观花似的看,一不小心便走到此处。冬日天色黑得早,此刻夹街两旁被各种商铺摊子摆得满满当当,灯笼陆续亮起来,只见得人头攒动,吆喝声与笑声不断。
人们皆是结伴而行。
或是一家数口,或是年轻男女,小孩喜欢热闹,总是嬉笑着跑在最前头。
他脚步停了停,没来由地想起在那荒山草市之中,与令狐荀并肩而行的场景。
不过这里既没有小河与桥,也没有什么钟响兆福。
有人突然自身后轻撞了下他的胳膊肘。
张俊人回眸,却见一群穿锦衣的年轻女孩们,明眸皓齿,互相揽着,旁边几位捂着帕子迟迟在笑。
唯他身边这位着红裳的,满面飞霞,对他低低道:“公子,对不住,这里道窄光暗,我那几位姐妹生性顽劣,同我玩笑,不小心冲撞了你。”
“不妨事。”他说完转身欲走,却见不远处一人倏然抬头,正逆着人流往这边走来,身姿高大清雅,宛若鹤立鸡群。
他立刻回身,同那女子笑了笑:“请你吃个流曲琼锅糖可好?”
他早间才听酒楼里小二提了嘴,此刻语气亲昵熟稔,又与那女子挨得极近,两人自在那糖摊钱挑挑拣拣,与身后之人擦肩而过。
那女子脸上红晕更甚:“原该是我请你吃,赔罪才是。”
旁边几位女子大着胆子搭腔,笑道:“我们也要吃!姊姊不可偏心!”
见那疑似令狐荀的人走远,张俊人松了口气,对她们道:“没关系,我付钱,诸位姑娘想吃什么随便挑。”
说着问询摊主价钱,掂量着放下一些便欲走,红衣女子却将他喊住:“无功不受禄,公子不要随意破费了,要不便也得由我们姐妹几个请回来。”
张俊人奇道:“你不怕我是坏人?”
那几名女子互看一眼,扑哧一声又纷纷笑出来。红衣女子道:“甚么坏人好人?平日也就罢了,这几日莲勺城中保卫森严,到处都是方士仙修,怕什么?”
另一位年幼些的女子也帮腔:“说句不客气的,公子你这副模样,病怏怏的,身子骨看着还不如我们姐妹结实,看着都要迎风倒。难怪常言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哎,谁叫我杨姊姊就好这一口的病美人呢?”
红衣女子羞道:“莫要胡说!只是看着公子背影有几分眼熟罢了。”
女子们嘻嘻哈哈笑开来。
张俊人也跟着笑,觉得有趣,客客气气作了一揖:“既如此,在下倒真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诸位姑娘帮忙。”
女子们带着他在一处首饰摊前停下。
那姓杨的红衣女子虽然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却道:“贝壳坠子在这里确实不多见,毕竟西北不同于沿海。这玩意儿瞧着就是个稀奇,独特有余,精美不足。公子确定要送人此等物件?”
见张俊人坚持,众女还是帮他挑拣一通。
不多时,他手上便多了一条细细长长,以天然无瑕的南洋白蝶贝制成的坠子。络子配的是石青色玉线,与那浑然天成的心形白蝶贝相衬,恍若雨过天晴,色泽温柔,雅致非常。
张俊人甚是满意,至少让他动手,是做不出来的。
女子们看着好看,也纷纷给自己挑选起来。
杨姑娘又道:“送贝壳就是图个新鲜,若真要计较起来,送心仪之人还是送玉合适些。”
“哦?此话怎讲?”
“玉有五德,送给心上人,有纯洁无瑕、矢志不渝之意。况且,”昏黄灯火映在她脸上,暖意融融,她笑吟吟道,“公子看来对这里并不熟悉,莲勺有上好的蓝田玉,错过岂不可惜?”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1]
张俊人心头微微一动,点头道:“既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