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你真以为你给洛清依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就能坐上天璇峰首座的位置吗?哼哼!真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纪飘萍看不下去,呵斥道:“师侄,挑衅同门,口出妄言,当心触犯门规!”
允天游满脸讥诮,浑不在意,“纪飘萍,想不到你这还没当上剑宗的新姑爷呢,倒先摆起少宗主的架子来。我的同门?她还不配!”说着,他俯身睥睨,沉声道:“你要是不服,大可去找师姐为你出头,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但是小叫花,你堵得住我的嘴,还能让剑宗上下噤声吗?七星顶上的同门师兄弟们哪个不说?说你无才无德,平白挤占首席弟子的虚名!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吗?你不过就是洛清依养的一条狗!”
风剑心胸口钝痛,瞧着他说不出话来。这副模样让允天游大感快慰,他火上浇油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臭要饭的,当初两位老祖宗知道他们仅存的血脉,我的好师伯们就为救你这条贱命舍生成仁,数次三番都想将你一掌格毙!要不是碍于二师伯的遗言,你怕是活不到今天咯。”
泄愤的快感稍稍填补上他内心的不忿,允天游见她痛苦悲鸣,放声长笑,拂袖而去。
纪飘萍见他离去,看着颓然坐倒在地,哭成泪人的风剑心,怜悯的叹息,从袖里取出一卷手谕,扔到她的怀里,拍拍她的肩膀,道“好自为之”,就此离开。
不知坐到什么时候,朝阳照入这方天地,风剑心渐渐回神。想起洛清依此时仍挨着饿,遂擦擦眼泪,站起身来,精神恍惚的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残迹打扫干净。在走回厨房的路上,才将宗主的手谕展开查看。无非是感念她多年为剑宗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感激她多年对洛清依的悉心照料,说是怜她孤苦,知她还有亲人再试,恐她思乡情切,因而将她调往川北剑宗的分堂,以藉她思乡之苦。
字字句句,关爱怜惜之情溢于言表。风剑心看着却觉异常讽刺,那字里行间都刻着”驱逐流放“四字。
她幼年失亲,孤苦无依。七星顶上的风香小筑就是她的家,师姐就是她最亲最爱的人。
她像是鸠占鹊巢的小人,如今,她终于要被义正言辞的从那个温暖眷恋的的地方赶将出来。
悄然无声,泪如泉滴。
她迅速抹擦眼泪,舌尖却尝到半点腥甜和苦涩,原是她咬破嘴唇犹不自知。等她失魂落魄的做好早饭,再次来到洛清依的房外时,正好撞见允天游轻蔑嘲讽,充满恶意的眼神。
“怎么?来向你的主人摇尾乞怜?求她不要抛弃你?”
风剑心低眉垂眼,不想在洛清依面前与他争执。允天游深感无趣,留给她鄙夷的眼神,随即扬长而去。
小师妹在门外整理情绪,等到心情稍微平和下来,即轻轻叩响房门,“大师姐,是,是我……”
“进来。”
洛清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婉转宽和,让风剑心沉溺在她这样的温柔里,无法自拔。
风剑心捻袖擦拭掉眼角的泪渍,轻轻的推开房门。洛清依正坐在镜台面前梳妆,见是她来,也没多想,直接在镜台面前坐得板正。
这是让风剑心过来为她梳栉的信号。这三年来,她的衣食住行,梳妆打扮,基本都是小师妹在照料。在外人看来,是小师妹处处仰仗着她,实际上洛清依要是离开她,根本就没有办法独自生活。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你今天起的怎么这么晚?”
风剑心没有解释,她怕自己会哭出来,会骄纵任性的向她倾诉自己的难过和委屈。
将食案放在桌上,风剑心走到洛清依身后。熟稔的拿过角梳,轻柔的为洛清依梳发。
“我们……三天之后,等三师妹回来……”
断断续续的听着洛清依在说着什么,风剑心失魂落魄的,没有回应。洛清依注意到她的异常,从铜镜里瞧见她郁郁的神情,连忙抬手捉住她正在替她梳发的柔荑,温声问,“你怎么了?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风剑心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想到离别在即,她再也不能伴她左右,不由悲从中来,泫然欲泣。她到底是十三岁的小姑娘,论心性她和雁妃晚,洛清依都相差甚远。悲伤这种情绪不是她想压抑就能压抑住的。
洛清依听到身后传来轻声的啜泣,慌忙转过身去,却见她的小师妹此刻正两眼发红,脸颊边两道泪痕犹湿。
她忽然就感觉胸膛钝闷,说不出的难过。
“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不想和繁姐姐、舒姑娘她们分开?还是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你别哭,你告诉我呀。”
风剑心见她如此关怀,不免感到既是欣慰而又难过。欣慰的是,她在师姐心里并不是一无是处,难过的是,即将到来的别离。
风剑心不想和她分开,不想回到没有半点温暖的边城去,不想再成为没有牵挂,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她想鼓足勇气勇敢那么一次。她看着洛清依,忽然就跪在她面前,洛清依正手足无措间,却听她道:“姐姐!我不想离开,你就留下我吧,你,你别让我走好吗?我不想走……”
她想要留在洛清依身边,哪怕是为奴为婢,侍候她一辈子。
洛清依神情骤变,以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带她离开的想法,“你,你都知道了?”
小师妹心中蓦地寒凉,洛清依此言,无疑是坐实她早已知道两位老祖宗的决定,“是的,我知道……纪师叔已经和我说过了,他手里还有老祖宗的令谕……”洛清依听她这么说,以为纪飘萍所谓的令谕就是指让她和青寮纪府定亲的命令,当即心乱如麻,但见风剑心如此苦苦哀求,还是问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风剑心不疑有他,直言道:“师姐,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您可以,您可以向老祖宗求情吗?您和他老人家说说,剑宗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愿留在师姐身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想留在七星顶,我想尽心尽力的服侍师姐,报答剑宗和太师父们对我的大恩大德!”
洛清依登时心慌意乱起来,小师妹素来对她百依百顺,以致她本能的认为,风剑心会认同她的所有决定,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她也许不会选择离开剑宗跟随她浪迹江湖的可能。洛清依其实并没有彻底下定决心离开剑宗,可饶是如此,风剑心突然的“背叛”还是让她感到难过和失望。
太过习惯她的顺从和陪伴,让她忘记,风剑心不是她的附庸,而是有灵魂,有思想,也有选择权利的独立的人。她没想到,相比起朝夕相伴的自己,风剑心会更留恋那座冰冷的山峰,会更愿意留在清冷的风香小筑,会在她和宗门之间,选择剑宗。
她的心渐渐凉透,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和莫名的愤怒。那是一种素来温和的她完全陌生的情绪,“可是,事已至此,绝无转圜的余地,我也没有办法。”
事关两家血脉的延续和宗门的利益,若无正当的理由,洛天河与秦逸城不可能容忍她的任性,想要留下来,她就必须去成亲。她将会失去自由,丧失魂灵,成为一具任人操控的木偶。
风剑心心灰意冷,颓然坐倒。
洛清依看着她伤心的模样,心疼的发紧。她屈膝跪在风剑心面前,苍冷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满眼柔情。千丝万绪,百般思量,她忽然伸手从纤细的颈脖处将一枚玉佩取出来,然后温柔的戴到风剑心的颈项,温声抚慰道:“亲命难违。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定过个三五年的,等爷爷他们气消些,到那时,我们会再见的……”
她说的是,让风剑心和她一起走,等过三五年后,要是那时老祖宗们气消些的话,风剑心想要回到剑宗,她们就可以一起回来。
风剑心却以为师姐这是在向她作最后的道别。至此,心哀若死。
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星如月,那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痴心妄念。她是天上的明月,皎洁瑰丽,博爱温柔,而她是地里的泥土,尘垢枇糠,微不足道。
“好,我听师姐的。”
师姐待她至善,她视姐姐为至亲,若是再纠缠下去,就是陷师姐于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境地。
“相信我,我们会好好的……”洛清依将贴身的玉佩都送给她作为承诺的信物,而风剑心误以为这是临别赠物,让她日后以为念想。
她心中苦楚,泪痕犹湿却还要强颜欢笑,风剑心微微颔首,“嗯,我知道。师姐,师姐请多珍重。”原来说出道别竟也不难,难的是离别的话语落地,她的心忽而空洞,无所寄托。
洛清依虽觉疑惑,也只以为她多愁善感,未疑有他。风剑心告辞出去,转出洛清依的视线,脚步停住。她以指尖触碰着胸前的玉璧,青蓝玉璧温热,指尖触之微烫,尚有淡香暖意。
她不过是师姐的侍女,尽管洛清依从未因此轻贱她,但是在其他人眼里,她就是洛清依的附庸,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而此刻,她从未如此真实的清楚到这点。
即使如此,在剑宗,在风香小筑和师姐生活的那三年,仍是她此生中最好的时光和珍贵的财富。
及至入夜,她收拾好寥寥无几的衣物,趁着师姐沉睡,将告别的信笺放在她的床边。她太熟悉洛清依的习惯,知道怎样的脚步不会惊扰她的好梦。在床边不敢再多驻足,匆匆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里,风剑心悄悄地退出房门,走出客栈。
夜凉似水,心意更寒。
没有昨日的别歌,没有告别的知己,她的离开悄然无声,犹若吹拂而过的尘埃。
她牵着那匹伏枥的老骥,任凭眼泪模糊天上的月光,呜咽的风吹拂着北地的杨柳,那是给予她的,寂静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