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虽然心中早有端倪,但此刻由雁妃晚亲口说出来,仍是教人心惊胆战,难以置信。一时众人怔坐当场,静默无言。
倘若南疆九族九部反叛,西南三省必将烽火连天,兵祸连城,届时生灵涂炭,百姓遭殃,黎民何以为计?
对战争的印象,剑宗诸人知之甚少,纪飘萍出身北地青寮,可谓是刻骨铭心,而金虞随苏不言浪迹江湖,边城百姓连年饱受战火之苦,凄凄惨惨,也是历历在目。
金虞愤愤道:“蛮族异人,也敢犯□□威仪?”
但转念一想,也正因当今朝堂软弱,各方蛮夷才敢屡犯天威,东海倭寇尚且如此,何况是久有不臣之心的南疆?
纪飘萍性情沉稳冷静,出言问道:“师侄所言,可有凭证?”
“南疆九部虽称是我朝蕃属,实则鞭长莫及。南安王府权使西南之时,南疆九族九部尚且年年纳贡,岁岁来朝。后经‘七王之乱’后,王府势弱,朝廷对南疆的掌控就已经名存实亡。”
“就像我先前说的,南疆蛮王皆由九部所出,号称兵主,统辖南疆所有军政要务。而巴特就是九部中专司军器后勤的一族,此次与龙图山庄有如此巨额的交易,想来是奉兵主之命行事。”
舒绿乔却有不同的想法,她道:“我看未必吧?有没有可能是巴特族中的不法之徒,和申谋远勾连沆瀣,牟取暴利呢?”
雁妃晚笑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南疆蛮族,为什么没有将那班工匠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众人微怔,纪飘萍思量过后,颔首道:“没错,这样做确是死无对证。”
雁妃晚转向风剑心问道:“小师妹,你来说吧。既然杀人灭口是最好的方法,申谋远,南疆和西域的人为什么都没有这么做?不但如此,巴特族的人返回南疆的时候,甚至还要冒险带走他们?”
天衣聪慧,稍加提点,立时领悟,道:“因为,工匠比打造出来的兵器更重要!”
雁妃晚赞许的点了点头,她道:“你说的没错。南方铜铁矿物稀缺,产量极少,但是比铁器更缺乏的,是能够铸兵锻器的工匠。”
自中原对南疆施行严兵禁武以来,朝廷官军三度进军南疆,收缴各部异族的刀兵铁器,溶金铸像。更严格管制在册的各种匠师南迁和铜铁买卖,铸铁锻造的技艺,在中原俯拾皆是,但在南疆却几成绝技!
“精通铸造兵铁的工匠远比兵铁本身更值钱。所以南疆异族才会甘冒奇险,将人押送回去。”
雁妃晚道:“若我所料不错,先前孙铁匠所说,那些完工返乡的工匠,恐怕早已被南疆异族秘密绑回了南疆九部,强迫他们为异族效力。”
众人惊讶,没想到这些南疆异族远比她们想象的还要丧心病狂。雁妃晚继续说道:“你们想想,不说需要数百名工匠日夜赶造的兵器数量会有多么庞大,就说这些工匠的安置问题,若没有蛮王的授意,就算是巴特族的族长也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何况这里面还有土木匠人,这些可都是修建城寨的好手。修城铸器,勾连外族,除了阴谋造反之外,还会有第二种解释吗?”
众人哑然,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想起在定仪堂中发生的事情,纪飘萍醒悟过来,“难怪那胡姬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雁妃晚挑眉不屑道:“这样做不过是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罢了。孙家父女在我们这里,孙铁匠可是知道后山工场蹊跷的关键人物。马辔蹄铁,□□短刀,这些可都是行军兵备,这样我们还猜不到他们想做什么吗?再者,小师叔跟我说过,这些南疆人在抵抗时使用过粗浅的阵法,除非是还在训练中的军士,没人对上江湖中人还会用军中战阵的。南疆异族这是自作聪明,将在战场使用的阵法用到西南丛林当中,画虎类犬,效果当然大打折扣。还有,你们看这个……”
玲珑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在众人面前将纸张展开,众人甚觉眼熟,稍稍回想,立刻就想起来这正是先前孙铁匠根据记忆描摹出来的南疆铭文。
雁妃晚见众人疑惑,解释道:“这是南疆铭文,你们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众人都说不知,雁妃晚向众人道:“这两个字,意为‘天兵’……”
“天兵?”
玲珑说道:“南蛮之王号称‘兵主’,意为战神,因此其部号称天兵。因此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龙图山庄交易的对象就是南疆九族九部的人。”
众人闻言佩服,金虞赞道:“雁师妹见微知著,明察秋毫,愚兄远不及你十分之一的智慧。更令人佩服的是,师妹对南疆之事竟也了如指掌,见识之广博,就算我这常年走南闯北,浪迹江湖的人也远远不如啊。”
雁妃晚谦虚道:“师兄过誉,我不过久在西南,道听途说而已,哪敢在贤居面前卖弄?”
纪飘萍道:“那些黑袍人的身份既已无所遁形,为免这些人落到我们手里,真理教索性来个死无对证……”
洛清依道:“工匠们并不清楚兵铁交易的内幕。现在申谋远遁逃,就凭孙铁匠的一面之词和八师叔截获的两三百件兵器,即使老祖宗可以亲自觐见南安王,想要在他面前定南疆勾连邪道,阴谋造反的罪名,怕也不容易。”
风剑心也叹道:“那胡姬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确实是不好对付。”
纪飘萍紧敛剑眉,沉吟道:“我心中还有疑惑,依师侄所说的,上百名铁匠日月劳作,连续大半月的时间,绝不可能只有这二三百件的短刀和尖矛,那么剩下的那些兵器到底在什么地方?”
雁妃晚道:“我已经让熊炎吕奇搜索山庄内外,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但目前还没有线索。现在庄中管事和门客抓的抓,逃的逃。申谋远的三个儿子早已不知所踪,后院就剩下些不知事的女眷,对兵器之类的情况毫不知情。”
洛清依道:“如此看来,昨夜在我们离开之后,申谋远那老狐狸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连夜将南疆人和工匠送走,又命申家三子立刻离庄逃亡?”
金虞恨道:“可恶!还是棋差一着吗?”
雁妃晚敛眉沉思,似有遗憾,还若有所指道:“就算申谋远闻风而遁,但兵器甲仗运载缓慢,岂会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剑心忽然问道:“三师姐,熊堂主和吕帮主,他们真的已经将山庄里里外外都搜查过啦?”见众人望过去,天衣的声音有些没底气,“就没有遗漏什么地方……”
但她话刚说完,就觉多此一问,玲珑算无遗策,又怎么会有疏忽大意的地方?
谁知雁妃晚却看着她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说道:“七师妹你想到的是什么地方?不妨直说。”
众人见她循循善诱,再想她先前对风剑心的诸般关照,意识到雁妃晚像是有意锻炼风剑心的思考能力,都不由感到惊奇。
风剑心受到她的鼓舞,也没再犹疑,缓声说道:“像是,天水阁……”
众人心惊,全数看向雁妃晚。
玲珑笑道:“天水阁?你认为它有问题?”
舒绿乔忽然想起先前在后山工场,娜希塔就曾经说过,天水阁隐藏着某项秘密,那里有她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她刚要张嘴,却被雁妃晚抬掌止住。
雁妃晚的星眸晶莹剔透,暗含鼓舞,风剑心遂道:“请恕我无礼无状,以我之见,真理教若真想取二师兄的性命,当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将他擒住之后,再纵火焚毁天水阁呢?”
金虞说道:“我听说那座天水阁里面机关重重,许是那胡姬想要以你师兄作饵,引你们剑宗的人前赴后继,死伤在其中呢?”
天衣不以为然,“先不论谁会闯这刀山火海?什么样的机关能在烈火当中还安然无恙呢?如果我们没有选择强闯天水阁,那么纵火焚楼的举动实在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杀一个轻易就能杀死的人却要赔掉整座楼阁,这其中的意义何在?”
金虞道:“天水阁是龙图山庄的情报消息所在,他们会不会就是想要毁掉这些情报?”
“情报消息?”风剑心轻揺螓首,“情报消息最重要是人,其次是记录汇总的内容,而这些是可以被带走的。申家三子既然能逃出去,兵器甲仗既然能带走,那么怎么可能会带不走那些消息情报呢?”
金虞终是被她说服,“好,那依风师妹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风剑心沉声道:“我认为……这是欲盖弥彰。”
在座众人暗暗惊奇,然而他们都是同辈中的翘楚,转念思量,俱都恍然大悟起来,金虞沉声道:“这么说来,杀人是虚,焚楼是实?这天水阁中必然有他们不想让我们发现的秘密?”
洛清依欣慰的望向风剑心,提议道:“既如此,我们定要去天水阁一探究竟。”
在座众人颔首称是,俱附此议。
既然发现线索,探查天水阁也势在必行,众人都开始着手准备。洛清依小心问过风剑心和舒绿乔目前的情况,凤鸣不过是被人打晕过去,现在已经醒转,天衣先前真灵耗损,好在神玉的回复速度极其惊人,如今休憩半日,已然无恙。
一行六人来到天水阁前,眼见昨日还是东湖绝景的水上楼阁如今满目破败,摇摇欲坠,心中暗叹,不胜唏嘘。
剑宗弟子守在阁前,见众人过来,连忙恭敬迎过去,“弟子见过纪师叔,见过三位师姐,呃,见过……”
剑宗的人不认识金虞和舒绿乔,不知怎么称呼,略微犹疑,还是称道:“见过师兄,师姐。”
舒绿乔坦然答应,金虞也没客气。
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彼此以师兄弟相称也无不可,况且贤居和清源流这种貌合神离,明争暗斗的门派相异,他们素与剑宗交好,这声师兄当然是却之不恭。
纪飘萍问道:“焚楼之后,有人进过此阁吗?”
那名弟子拱手道:“禀纪师叔,此阁机关重重,暗藏杀机,今早相救允师兄时,不少弟子被里面的暗器所伤……”
洛清依关切道:“伤势怎么样?”
那弟子头颅更低,不敢直视洛清依,他回道:“有劳大小姐挂碍,所幸这里面的机关已经被烈火毁去七八,师兄弟们受的都是些皮外之伤,不足挂齿。”
洛清依稍稍安心,“没事就好。”
那名弟子道:“弟子们武功低微,又没有上命,因而现在驻守阁前,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小心翼翼的觑向淡紫衣裳的姑娘,视线在看到少女紫线白底的软靴时就已经顿住,不敢再看。他强忍内心的激动和振奋,却掩藏不住他通红的耳廓和满眼的崇敬与惶然。
他意识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名少女,就是当今名动江湖的天衣。是那位七星顶上,单掌毙黄风,一剑败七魔,是现在的天枢峰首座,当之无愧的剑圣之下第一人!
他虽然强行保持镇定,但那种目光隐晦而灼烈,先不说五感六识超绝的风剑心,敏感锐利的洛清依与目光如炬的雁妃晚,就是直爽率性的金虞也能察觉到他对风剑心的感觉非比寻常,那无关少年慕艾,那是纯粹的敬畏和膜拜。
风剑心就算能看懂,也不可能明白那种狂热的憧憬从何而来,洛清依她们却是知道的,任何人,但凡是亲眼见过风剑心凌风踏浪,有如神助的奇迹之后,很难不会对她敬若神明。
天衣之名,正是若合符节。
洛清依思绪纷杂,龙图山庄后,想必天衣的名号会更加响亮,犹如锦上添花般,她会迅速崛起,成为武林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她一方面忧虑风剑心无法被遮盖的锋芒,一方面又为她的出类拔萃感到与有荣焉。
屏退左右,众人站在阁前,奇怪的是,今早娜希塔纵火焚楼,现在二层外面早已是残败不堪之象,但一层楼阁从外表看虽然有被烈火吞噬的的险象,却还完好无损。就连阁外那块高悬的小叶紫楠的匾额都还剩半副残躯。
众人暗中留意着这些奇怪景象,一边推门而入。这第一层的布置又是一奇。
寻常楼阁专供游赏之用,通常是内中空,外设回廊,六面开窗,供望山观海之用。这天水阁的六面却都是横平竖直,整齐排列着鳞次栉比的巨大书架,除入门的那面,五面皆如书山壁垒那般。
但更令人称奇道怪的是,海松木制的书架上所刻的名目,那些名号五花八门,雁妃晚粗略看过,已是暗暗咋舌。
舒绿乔一眼望去,嘴里喃喃道:“闻通双龙洞,须庆伏虎寨,揭宜运河三帮……这些都是西南赫赫有名的帮派,还有这边……珉州肖通,徐峡陆杨,这些,这些都是纵横三省的豪强侠士!”
她看向雁妃晚,眼神惊疑,“这些,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