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王和那位裘老人的初遇就白石沟的那座土地庙里,也就是后来花钰和芊娘埋骨的地方。
那是在小芦花村惨祸的半个月前。
小龙王能清楚的记得那是她如同往常进山采药的日子,因为寻找一味珍稀药材耽搁时辰,等到她回家的时候被山雨阻拦,不得已只能在临近的土地庙栖身。
但凡涉及怪力乱神之地方,总是让人有些莫测的灵异与难以名状的恐惧,所以当避雨的小药娘看见金身斑驳的泥塑后如同山精鬼魅般的残影时,险些被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夺路狂奔。
哪怕冲进瓢泼的风雨之中,也比待在庙里被冤魂厉鬼索命的好。
等到她冷静过来,就看见在这座破落的庙宇中忽然出现一位模样落魄的老人,他正一言不发的盘坐在神龛后,双目似阖不阖,似乎全然看不到她的存在。当然,更有可能是完全将她视如无物。
看着他身旁倒落的卦幡和那幅故弄玄虚的算命先生的打扮,小龙王最初想当然的以为他是个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江湖术士,也不以为意。
当时的她甚至对那个神秘莫测,传说中快意恩仇的江湖,隐隐有些神往而又敬畏。
对她这个深山里的小药娘来说,即使是仅仅在名号中沾亲带故的“江湖术士”也令她充满好奇,何况对方似乎是一位饱受饥寒的老者。
她的善良和悲悯在看见老人不良于行,踽踽艰难的双足时达到无法无视的地步。
她们之间最初的交善只是来自一张她藏在怀里的胡饼。那是芊娘在她出门之时为她准备的干粮。那位姐姐的手艺很好,胡饼面脆油香,令人垂涎。
小药娘将已然有些发软的胡饼一分为二,相坐而食。
许是那位老人确然有些饿了,或许是芊娘的胡饼确实让人饥馋,又或许是老人家不忍辜负她的好意,两人就着一张饼,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起来。
等到胡饼被吃完后,黑衣老人就已经知道她是这附近村落进山采药的小姑娘,而他也告诉她自己是天机知晓三分,人理无所不知的神算。
雨停后,小药娘回到家,等到第二天准备再进山时,她鬼使神差的向芊娘多要两张胡饼,当时还被花钰取笑她馋嘴贪吃。
这次她刻意经过土地庙,没想到那位黑衣老人居然还在那里。一回二去的,两人渐渐的,就因为这一张饼,偶尔半葫芦酒的交情成了半个忘年交。
尤其在黑衣老人施展出弹指飞石的绝技击打野兔稚鸡后,小药娘对他的敬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老人家开始传授她一些粗浅的防身功夫,但因他双足不良于行,小药娘学武的时间又太短,所以贤居的基础功法,她使得似是而非,但这也已经超出老人的预料。
她确实是个学武的好材料。
直至,小药娘一夜之间成为孤家寡人,目睹山村惨祸始末的小龙王被黑衣老人救出来,并带往江津。
一心复仇的小龙王九个头磕在地上,恳求他传授武艺。看着额前磕得青灰,两眼赤红的望着他,满脸坚毅的小姑娘,自称姓裘的黑衣老者也不禁动容。
“你的武学天赋很高,甚至超乎老夫的预料。从我传授你三招两式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你从幼年时开始练武,如今的成就必然不会低。但是凭老夫现在的本事,就算还双足完好,经脉未损之前,也不足以传授你武功。”
他见星而相,望天而观,最后这样对她说道:“天命已现,紫气正东来。我本不愿你踏足江湖,在这乱世生死浮沉。但现在身不由己,我也只能替你窥探这一线天机。我要为你找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是能护你一生无虞的贵人。你且投她去吧。从今往后是生是死,是贵是贫,是福是祸,皆是你此生的命数,坦然受之就是……”
从萧千花那处听来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风剑心和洛清依心中泛起百般滋味,眼神相视,俱是无言。
天衣温柔的安抚萧千花稍微激荡的情绪,然后和洛清依双双退出房间。
洛清依望向她,“你怎么看?”
风剑心神情略显凝重,她道:“萧儿刚刚说的,那位裘老前辈说过,天命已现,紫气东来,他说这一切都是命数。那位裘老前辈你我都见过,他是有大本事的人,无论是观星相命,还是未卜先知,都未必是空穴来风。”
洛清依道:“相命窥天之术,求千太万后之果,明千思万绪之象。命数之说,不可不信,也不能尽信。当年厄难求一卦之言,十年乃现,苏不言前辈四年前还曾经告诉我‘桃花满天日,牵丝再续时’的卦言,如今却已显验。两位前辈俱是当世奇人,确是有上窥天命,下知人事之才能。天下之大,造物之奇,以人之能岂可尽知?”
“姐姐这是信他?”
洛清依道:“高深莫测,莫测高深。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们要小心行事,以应万变。就算那位裘老先生真的上知天命,下通人理,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他刻意诱你入局是事实,咱们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位曾经投身邪道而后被逐出秘海的阎王神相到底在谋求什么,现在还是未知之数。”
洛清依目光悠远,眼眸深邃,“若我料不错,虚山之外,必有分晓。”
劫后余生的英雄台短暂的平和并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三日,堪堪脱离白骨旗阴影的意气盟群豪再次陷入剑拔弩张的凶险境地中。
这次的威胁并非来源于邪道势力的侵入,只要争名夺利的本性仍然植根在人的内心,江湖就永远不会迎来真正的平和。
英雄台战败后,作为前代盟主的谢令如,无论是武功还是德行已然没有资格再坐这把盟主之位。
无能领袖群雄的当下,天魔手极为明智的选择率领原虚山派众人退出英雄台。
从初代盟主在虚山建台开宗以来,自东方澈之后,领袖群伦的权柄就一直在虚山派的摘星老人和他的弟子谢令如手中。长达近四十年的领袖让虚山派成为英雄台事实上的主人。
甚至世人只知意气盟而不知虚山派。
如今谢令如的失败,象征着虚山派势力的落幕,而虚山的英雄台将会迎来新的主人。
失败者的结局只能是令人唏嘘的陨落和尽量体面的消失,至于,偌大的虚山派能否再次东山再起那就是未知之数了。
据说,天魔手谢令如在离开虚山之后,选择投奔他唯一的亲传弟子,人称“破星手”的东方壁。相信如果他愿意依托东阳王府的势力,即使不能重掌意气盟,也会是东南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当然,至于谢令如和东阳王府王妃的爱恨纠葛,则永远是江湖坊间经久不衰的风流笑谈。
说到谢令如时,风剑心不免唏嘘。她也是听洛清依解释才知道,原来在这位川北正道领袖的身上居然还发生过这样一段难堪的往事。
在说到东方壁时,风剑心问萧千花道:“萧儿,你想要将他对你的伤害加倍奉还回来吗?”
提到东方壁,小龙王不禁心有余悸,脑海里闪过男人暴戾的眼神和阴翳的狞笑,这让他那张俊美的脸庞都扭曲丑恶起来。
萧千花霎时感觉到背后还未痊愈的伤都在隐隐作痛,随之而来的,是恐惧的战栗和阴暗的愤怒。
她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人,譬如曾经迫害过花钰和芊娘的人,她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她的眼前,心无波澜。
但是,在认真思量过后,她还是沉默的摇摇脑袋。
洛清依以为她这是怕惹祸上身,怕给她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暗暗心疼她的懂事。本想告诉她,不用这样委屈,萧千花道:“我会学成本事,到那时,我要亲自跟他算这笔账!”
她也要让他尝尝七星鞭和挫骨钉的滋味。
风剑心温柔的摸摸她的脑袋,对她说着“好”。心中却已经决定要往东阳府去一遭。
萧儿和他的恩怨是他们之间的事情,甚至小龙王有这样的决心,反而会成为她练武的强大动力。
但是作为师父,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现在的英雄台风云暗涌,觊觎盟主宝座的东南群雄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势在必得之心早就昭然若揭。
当然,在这场大战中元气大伤的人则主张暂时休养生息,留待明年择期再战。但成功保存实力的人则认为意气盟不可一日无主,盟主之位宜早日定夺。也有人主张在四方四位盟主中推举贤能,然而四方盟主都受到各方的拥护,意见莫衷一是。更有主张由四盟盟主共同署理要务的,总之群雄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说真的,如果当日他们有这样大的决心和意志,白骨旗也很难轻易就将他们逼到绝境。
群豪每日每夜争执不休,各执己见。
大概这群由乌合之众组成的,岌岌可危的联盟很快就会支离破碎了吧?
温婷这样说道,言语轻蔑又讽刺,丝毫不顾及此时她是在虚山外为风剑心师徒和洛清依三人送行。随同的还有意气盟的四位盟主。
四位盟主脸色难堪,满布阴沉。
门派内务处置不当,以致纷争四起,这是他们失职失责,这样的结果当然让他们东南西北四盟颜面无光。
但即使对温婷心存不满,也对她无可奈何。
一来她素来是这么娇纵肆意,二来她说的也并非虚言,三来,她现在有天衣和剑宗少主当靠山,意气盟的人想怎么她还要掂量掂量。
名存实亡的四位盟主和温婷,就是前来为风剑心她们送行的全部人马。而前日慷慨激昂,对她们千恩万谢的东南群豪却已经开始投身新一轮的势力分割中,无暇他顾,更分身乏术。
张婉仪没有来。那位容貌温婉的姑娘没有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对当初的事心怀愧疚,无颜再见她们,或许她还沉浸在情伤之中无法自拔。
无论如何,对这位初到东南相识的朋友,现在这样无言的离别,还是让风剑心和洛清依心生感慨。
为免东江渔隐认为她们有责备的意思,对张婉仪的事情,风剑心和洛清依都没有问。奈何温婷敏锐聪慧,见她们望向张子期的眼神,就知晓她们在等着什么。
火玫瑰冷笑道:“那个蠢女人,还管她作什么?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对那种男人念念不忘,每日每夜以泪洗面,当真让人发笑。见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我都没什么心情再找她的麻烦,无趣得紧呐。”
洛清依见她坦荡,犹疑着问道:“那温姑娘呢?你放下啦?”
温婷长舒口气,昂首挺胸,神采飞扬的莞尔笑道:“说什么放不放下,我亲眼看见大盟主落魄,离开,却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太过伤心的,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想来,我原也不是真喜欢他,就是欣赏那些传说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罢了。再有,就是单纯的看不惯姓张的多愁善感,怨怨哀哀的臭脸吧?”
说着,她眼眸滴溜转动,落到风剑心处,打趣道:“何况,但凡见过小七妹妹的风采,还要什么臭男人啊?”
这话落地,风剑心和洛清依,萧千花俱是胆战心惊。早有花钰和芊娘前车之鉴,兼之她们确有其事,三人登时心慌意乱起来。暗道温婷当真能这般肆意妄行,无所顾忌?
温婷明媚笑道:“就算女流也能身负天下之重,也能除魔卫道,名满江湖。从今以后,天衣您才是本小姐的追赶目标,我要成为川北第一,东南第一……不!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侠女!上至北地,下到南疆,到时江湖必定会传扬我的威名!”
三人见她踔厉风发,踌躇满志,暗暗松口气的同时会心而笑。
“无论天涯海角,侯君名扬之时。”
执礼相谢,依依惜别。
风剑心一行三人骑马出虚山,萧千花未通马术,先和风剑心同乘一骑,晌午时就到临末。
东南英雄大会还未尘埃落定,盟主之位依然悬而未决,列位英豪齐聚虚山尚未开始回返,此时的临末城八街九陌,人潮往来,一派祥和热闹之象。
闹市不能纵马,三人下马步行,小龙王执意要为她们牵马。街道熙熙攘攘,三人缓缓随流而走,人声鼎沸时,一道老迈的男声苍劲洪亮,清晰传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铁口直断,知无不言——”
风剑心她们闻言俱震,皆感意外,萧千花更是心惊,面露欣然喜色,急忙循声望去。
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人独坐在巷口的矮墙下,卦桌旁支起一幡,桌前独坐着一位花白须发,形容狂放的老人。
老者头戴纯阳巾,身着灰白袍,垂眉冷眼纵观人间冷暖,仿佛隐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