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夜色深了又淡，赶了半夜路的靳梦衡脸色也越来越差。

影视剧里，鬼都是飘着走的，穿墙过院，脚不沾地，省时又省力。

现实或许也如此……但，生魂不同，没有飘这个功能键，只能老老实实用脚走。

阎君候补、临时上司靳梦衡如此，将同事叼回去养伤、去而复返的冥护自然也只能四脚着地，舍飞陪君子。

二者一道走了大半夜的山路，冥护四条腿顺拐、不顺拐交替着走了好几轮，从始至终都没听到靳梦衡叫苦喊累。

中途他脚踝上的伤开裂加重，速度都不曾慢下半分……冥护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它们冥护长慌不择路从阳间薅来的牛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狠人。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都说地府有三宝，文无第一“冥秘处”、武无第二“冥护队”以及允文允武“冥判组”。

三方势力主打一个你看不惯我、我瞅不顺眼你。外战胡扯头花、内战个个幻神，唯独在阎君面前毕恭毕敬、令行禁止。

不巧，阴司上任阎君退役后，新的阎君一直没有选出来。

冥判组的判官胆子最大，装模作样勤勉了那么些年后，自此开启上面没老大，浑水摸鱼、消极怠工的在岗养老生活。折子戏听了一出又一出，就是不肯好好审案子。

冥秘、冥护们兢兢业业，收拾烂摊子忙得脚不沾地，见状血压飙升，愣是拿他们那群判官没辙。

没办法，阴司往前数好几任阎君，都是由判官举荐上位的。不出意外，下一任阎君应当也是如此。

自恃铁血保皇党、天子亲信、阎君娘家人、流水的阎君铁打的判官，冥判组一群鬼造作的有恃无恐。

冥判诡谲如此，另外两方自然不会放任其胡来。

三方又扯了几番头花，勉强你踩我命脉、我扼你咽喉，“核核气气”坐一桌好商好量。

桌上一顿胡乱吵，最后谈判结果，就是三方彼此摁爪签下对赌协议：约定大意为，只要阴历某年某月某日前阎君选拔考核重启，三方即刻进入免战期。

为显公平，三方主事人都得有举荐的人参选，考核才会正式开始。

靳梦衡，就是冥护长「衔蝉」被对赌协议压得喘不过气，头晕眼花之下卡着DDL病急乱投医薅来的“地法”首席、阎君候选。

就冥护自己的经验，阎君选拔考核难度系数可比肩阳间的中央干部遴选。考题有多变态暂且不论，学历那块的要求简直丧心病狂——“硕博到处走、海归多如狗”并非玩笑。

诚然，比起其他同僚精挑细选的社会精英，靳梦衡一个被临时抓包、清澈且愚蠢的在读大学生，似乎并不太有竞争优势。

哪怕，这个大学生的标签，有一个博士的前缀。

起初，阴司一众也确实没有谁将靳梦衡放在眼里。可偏生，他就如同现在这般，纵然举步维艰，仍坚持到了最后。

纵然靳梦衡行进得无比艰难，冥护探头探脑，犹豫了许久还是下定决心催促了一句：“……嗷？”生死一线，不催不行。

大人……您的身体，现在好像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靳梦衡比冥护通晓人情世故太多，闻言哪有不懂的，只平静应声，“正常。”

好好一个活人，大庭广众突然呼吸衰弱、心率降低至安全线之下，怎么喊都叫不醒……运气好点能被拉去ICU抢救，运气差点直接太平间陈尸，可不就惊喜且刺激。

以及，催他也没用，公共交通，全看司机技术和城市调度，口头上狂踩油门也不会加快速度。

悄无声息蹭上最早班的公交，清晨的风携露带雨，冻得魂一激灵。

“我很好奇……”靳梦衡面色不改，无声发问。

“嗷？”

“阎君试炼选拔的要求这么高，想必待遇一定不错，你们自己又为什么不试着争一争那个位置呢？”

不要跟他讲什么阴间鬼没上进心那一套……纵然阴间食物链中下层的鬼只想求生自保，上层也定有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会都动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想法。

历史中多少人因为一方“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小印，心生君临天下的野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遑论阶级分明、群魔乱舞的地府。

所以，理由？

冥护闻言，于风中来回翻折的耳朵一僵，转开视线，张嘴讨好地吐舌，扭了扭屁股，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嗷呜嗷呜。”

靳梦衡：“说人话，请。”

冥护直面压迫，避无可避，压低声音，“呜。”

这个，大人……不是没人打这个主意。

不过，阎君候选向来只能从现世的活人中挑，妖魔鬼怪是没有资格的。至少，掌握选拔权柄的地府意识，肯定就不准允。

冥护絮絮叨叨嗷了许多，靳梦衡伴着疼痛勉强保持清醒思考，总结要义——

其一，地府阎君选拔，全称应为“阴司常务理事长·署地府首席大判官·兼冥界阎罗主”选拔考核。

别看title一堆，简称只两个字：牛马。

其二，考核由阴间大考官「遴统」主持，采用九品中正（划掉）“推荐+考核”制。

大考官非鬼非人，前身是与天道意识处于同一位列的地府意识（注：同一咖位什么的是狗统自己说的，有待考究）。后面因为觉得智商着急，所以自顾自融合了一定的现代科技与狠活，如今算是地府意识与现代算法的集合体。

其三，阎君擢选跟九死一生的无限流求生副本没什么本质区别，主打一个炼蛊式筛选，百不存一、尸骸遍野。

三位数的阴间副本场为题库，九九八十一难随机排列组合，新阎君继位方休。

“……考核副本里失败的人，阴司会额外给予复活的机会么？”靳梦衡沉默了许久，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冥护心虚呜声，“嗷呜……”

恐怕不行。

也就是说，考核中失利的人，是真的彻底命赴黄泉。他每在一场考核副本中胜出，淘汰者便殒命于该场生死局中。

想通这点，靳梦衡顿时噤声，阖眼不语。

冥护嘴唇微张，欲语又止，不知该从而劝起。

“最后一个问题……”过了好久，靳梦衡眼帘微掀，神色淡淡，“被拉入选拔考核的人，都是自愿？”

冥护：“嗷嗷。”

是的是的，所有人都是自愿报名选拔的，包括大人您也一样。虽然您可能不记得了……但一年前的意外，您无意识地向外求助，冥护长再三同您确认，您点头了的！

完全没印象的靳梦衡：“……”

是这样的么？他之前还以为，是阴间鬼蛮不讲理，强买强卖，合着还是尊重了当事人的自主意愿。

“嗷嗷嗷。”

冥护连连摆尾。

嗯嗯嗯。

冥判们虽然有时候确实草菅人命、胡作非为，处理问题的方法简单粗暴，对强取豪夺的事司空见惯，但大部分时候还是非常遵规守纪的……尤其是在阎君选任的有关事情上。

阳间有言，聪慧太过以至天不假年。

只有阴司一众晓得，凡尘俗世部分天妒英才、慧极早夭者，就是魂体折在了阎君选拔考核之中，以至于现世因为种种或可说或不可说的意外身故。

谁让阎君候选者众，要优中选优，就只能通过这样折损率畸高的筛选机制来砍人，千军万马丢进去，最终继任名额寥寥，余下的自然生死由天。

即便如此，被选中参与竞选之人，面对这样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考核邀约之时，几乎都选择了“同意”。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摆在眼前，又有几人能拒绝“与天同寿”“一夜暴富”与“权势滔天”“所愿即所得”几者兼得的诱惑？

至少，祖龙政哥应当是不能的。

但，靳梦衡是个例外。

自从因缘际会被冥护长「衔蝉」拉去凑数一场，飞速破关刷通副本后又果断拒绝了参与阎君遴选考核的正式邀约，靳梦衡隔三岔五就会被抽风的「遴统」拉入险境（他自认为的），然后又在所有鬼难以置信的表情中，安安全全回到现实世界。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最终集齐八十一难。

一应冥护长/冥秘长/冥判长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满不在乎、任君来去，到后面的不可思议、惊奇不已，再到如今的钦佩有加、上下恭敬。

照理来说，八十一难集齐，阎君即位，负责布置考场、设局批卷的「遴统」就算再抽风也该消停下来。

奈何，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副本考核的靳梦衡不知内情、头铁到底，愣是保持着一天入考核局一次的频率，一年内刷遍了副本题库里的所有考题，逼得自以为受到了挑衅的「遴统」剑走偏锋为难人家。

阴司一众锐评：就跟被病毒入侵、遍地bug的垃圾流氓软件似的，矢志不渝试图强行绑定，打定主意抽风到底。

以上种种，冥护自己也是听自家冥护长蛐蛐知道的。

说者随意，听者险些惊掉下巴。

冥护与靳梦衡的正式见面，也就是几个时辰前的事。

彼时大考官「遴统」才完成更新，惊觉无新副本可用，气得连打了四五个补丁，直接给自己算红了眼，宁可冒着违规操作、连累无辜性命、CPU被烧穿的风险也要摆靳梦衡一道。

在今天早上……哦，不，准确说应该是昨天早上，毕竟现在已经是第二日的三更天了。

反正，就是在靳梦衡正常离校打车出门，网约车上高架那会儿用阴间手段放倒了司机，打算让刷空它题库的罪魁祸首，略过往后几十年的弯路直接赶赴阴间任职。冥护跟同事两个，就是被自家上司「衔蝉」临时拉去紧急救场。

至于大考官发动偷袭的结果？

靳梦衡目前躺在ICU的身体或许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