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斜阳漫天,屋子里光线有些黯淡,很安静,有刻意压低的男声在电话里说着事,听得不太清晰。
夏茵揉揉眼睛,从藤椅上起身,打开客厅的灯。
丁峻炜正靠在沙发一角打电话,见夏茵醒来,在电话里交代了一句便挂了。
“丁先生。”
丁峻炜收好手机看向她:“醒了?”
夏茵看他面前的茶早空了,走过去重新烧水,净了手又泡了淡茶为他倒上,抱歉道:“对不起丁先生,我失礼了。吃的中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晒着太阳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丁峻炜在她躬身递茶的空隙,伸手用手背探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状似无意地问道:“有不舒服吗?是晚上失眠吗?”
夏茵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捧着茶坐在沙发上,与丁峻炜隔了一个座位。她对丁峻炜道:“没有,就是期末的时候本来就很忙很累,加之受了点惊吓,就找中医调理下。”
丁峻炜呷着热茶,也没反驳,只是道:“那晚上几点睡,下午睡那么香。”
夏茵便笑:“呃,我是睡得晚,正在调整。医生也说,那样对身体不好。”
丁峻炜的目光便落在她的手上:“吃中药是不是不能喝茶?”
“呃,”夏茵捧着杯子,身边那位男士分明温声言笑,却给她莫明的压力,“医生说隔开半个小时喝不要紧,而且这是淡茶,喝点没事的。”
“专门对喝茶的事问过医生,说明你离不开茶,没听阿昊说你嗜茶成瘾。”
“我,算不上成瘾。就是这学期一直都在用功,会用茶熬夜,有些习惯了。”
丁峻炜继续不紧不慢地饮茶,不紧不慢地聊天:“你入学的时候,是文化课第一,专业课第十一?”
夏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用意,便点了点头。
“后来每次考试,你专业课、文化课都是第一?”
“不,不是每次都这样。”
“所以,你成绩很好了,功课还需要这么拼吗?”
夏茵怔了一下,便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里有这淡淡的碎芒,特别美。她对丁峻炜说:“丁先生您知道,美院里人才济济,我一个小县城考进来的,不拼怎么能出得来成绩。而且画画是慢功夫,任凭再有灵性,手底下的画功都是慢慢的用时间磨出来的,走不了捷径,可不就得比别人勤奋一点。”
“说的有道理,”丁峻炜微不可察地点头,“我看你对别的事都不是很上心,怎么偏偏对学业这么执着,一定要当最好的?”
“我,”大概是刚睡醒脑子还没有特别机密,夏茵又有些傻眼,“我,我对什么事都是很认真地去做的啊,学英语啊,驾照啊,游泳啊,学射击学防身术啊,都是很用尽全力的。”
“那我看你送我个玉把件,就是随随便便都不经意的。”
“我,”夏茵有些无措,但还是很认真地解释了,“丁先生您别误会,我是真的很感谢您,那个玉把件,是我现有的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您别嫌弃,我当真没有轻慢您的意思。”
丁峻炜把着杯子,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眼底有融融的笑意浮动。但夏茵并不熟悉他的微表情,只觉得他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
“当真是用心送的?”
夏茵“嗯”了一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丁峻炜语声温柔:“那晚上我们吃什么。”
“我去给您做长寿面!”
丁峻炜道:“给我一个人做,你呢?”
“我,”夏茵已经起身向厨房走了两步,见他这么问,便停住,对他道,“我不吃面,晚上清淡一点,想熬粥就点小菜。”
“那一样。我也不饿。长寿面改日再吃,欢迎我来吗?”
夏茵怎么敢不欢迎,她说道:“那好,您来之前打电话。”
丁峻炜点点头。在夏茵转身走向厨房的时候,他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愉悦地绽放开。
那个玉把件,是我现有的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她如是说。
以为她熬个粥,弄几个小菜不是很繁琐,不想不多时,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剁菜的声音。
丁峻炜好奇地走过去,在厨房门口狐疑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夏茵道:“我怕您光喝点粥吃不饱,给您做几个馅饼,素馅的,放点蒲公英、鸡蛋和木耳,也不会积食。”
“你还会做这个,不麻烦?”
“不会啊,也不多做,就做个几块,很快的。”
于是丁峻炜高大的身影就依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夏茵动作迅速灵巧地将切好的馅儿放在个大碗里,放入油盐调料,搅拌,然后将和好的面团搓成条,切成剂子,擀成薄皮,包上馅儿,压扁,放在平底的炒锅里用油煎。
一边煎着馅饼,她一边照顾另一旁的粥锅,还给已经装盘的小菜调味。
看着她甚是忙碌,丁峻炜道:“我能帮忙吗?”
夏茵将锅铲交给丁峻炜,对他说:“那丁先生您给馅饼翻个儿吧,别糊了。”
“好。”
丁峻炜接过锅铲,甚是认真地将锅里的小馅饼一个个的翻个儿。夏茵在一旁调好小菜的味道,夹了一块放在自己的嘴里尝。
丁峻炜将头凑过去道:“给我尝尝。”
夏茵有些难言的异样,但还是装作无知无觉地夹起一块小菜放在他的嘴里。
晚餐的时候,馅饼与两个凉拌菜并排放在中间,夏茵与丁峻炜一人一碗小米粥。
“丁先生尝尝这馅饼吃得惯吗?”
丁峻炜也没客气,夹起一块咬了一口,伴随着咯吱咯吱焦香酥脆的外皮的口感,一股子蔬菜的清香爽口溢满口腔,很是有一种难得的天然的味道。
“好吃。”丁峻炜说了一句,张嘴咬第二口。
他一连吃了三块,才开始慢慢地喝粥。
两个人边喝粥吃菜,边聊。
中餐聊天,不如西餐喝着红酒聊天显得优雅,但是格外有生活气。
“没想到你做饭这么好吃。”
“那您多吃点。谢谢夸奖。”
“平时自己一个人,也是这样好好吃饭吗?”
“还好吧,自己会吃得简单一些。”
“一个人住久了,会不会难过?”
“我,”夏茵有些迟疑,最终笑了下,“不会啊,我有很多事情的,要打扫卫生、读书、画画、做饭、上网刷剧还连累自己晚睡……”
不提防丁峻炜突然一阵见血:“确定不是因为被荣骁欺负,经常睡觉梦见蛇然后吓醒?”
“我……”夏茵嘴里的粥都忘了咽,半天才反应过来,低下头复又喝了一口。
“和阿昊分手,也没有很难过?”
夏茵也没有提防他其实出的是一套组合拳,躲过了一招却被下一招狠狠地击中。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弯着唇角笑:“还好吧。”
“还好?”
“嗯,”夏茵道,“陆先生一开始就说好的。人与人缘聚缘散,是寻常事,不必太难过。”
“你倒是看得开。”丁峻炜垂眸夹菜。
“嗯。我十四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我当时很恐惧。十八岁的时候,妈妈也离开了,我觉得悲恸。”
丁峻炜的筷子一下子顿住,下意识看向夏茵。却见夏茵垂眸夹了块木耳放在自己的碗里,柔声道:“但是我也明白,我所爱的和不爱的所有人和物,都在不断地生灭和变化,很多的人和事在我们的生命中来来去去,相逢和离散都无可避免。原本生命就在呼吸之间,命且无常,何况人事。”
丁峻炜懊恼自己谈起她的伤心事,于是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夏茵,你告诉我我是在和一个女孩子吃饭,还是在和一个老和尚参禅?”
夏茵言笑盈盈,放下筷子双手合十行了个问讯礼:“师兄这厢有礼了!”
丁峻炜突然哈哈大笑。
笑完,对夏茵道:“你真不难过?”
夏茵道:“也还是,会难过的。但是人生真相如此,既已如此,就不该贪爱执着,做难过想。”
“那你做什么想?”
“感恩想啊,在我需要拯救的时候,遇见陆先生就已经足够好,无论结局如何,都已经比当初足够好。”
丁峻炜突然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他说道:“即便,去了方秀雅这头狼,又引来了荣骁这头猛虎?”
“解了一个烦恼,就会有下一个烦恼,烦恼环环相扣。人其实有很多事,丁先生您信不信,其实是躲不去的。我自己的业障,不应该怨别人。”
丁峻炜就突然看穿看透了夏茵。这个女孩子,看着是对分散离合不经心,其实她很傻很蛮直,她说她做一切事都很尽全力,其实她对人也是的。她对陆昊,卖光所有画去给他过生日,车祸后不计任何代价去救他的命,乃至她招惹上荣骁,也是因为她看荣骁打陆昊打得太狠,她不知底细才以命相搏。她真的是狠狠地用尽全力去付出的,只是因为她不执着于结局,看起来好像她不上心不经意的样子。
但是丁峻炜这个认知也狠狠地捅了自己一刀。她狠狠地用尽全力去付出去爱的,是陆昊。
丁峻炜便笑笑,然后对她说:“那茵茵将来,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夏茵有些为难地思考了一下,说道:“应该是,可以开开心心地结婚,然后,生个小朋友,情投意合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那种?”
“这么简单么,那茵茵考虑一下我怎么样?”
夏茵人顿时傻了。
丁峻炜道:“我随时能和你去领证结婚,可以生小朋友。情投意合么,我,反正挺喜欢你的。”
夏茵骇得一动不动。
“你可以跟我相处一下,看看能不能彼此情投意合。”
夏茵还是不动。
丁峻炜举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说道:“回神,夏茵。”
夏茵还是不动。
“还是因为我凶名太久,你害怕和我在一起,将来不情投意合了,会被我吃得连渣也不剩?”
夏茵持续发傻。丁峻炜几乎是无奈地宠溺地笑了,捏了把她的鼻头,笑语:“你倒是吱个声啊!”
“丁先生,”夏茵如在云中,此时开声,当真是调动了身心全部的精神与力气来保持冷静理智,“对不起。您和陆先生是好朋友好兄弟,我不愿意辗转在您和陆先生之间,让你们被人议论,见面难堪。还请丁先生您,”夏茵垂眸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您体谅。”
丁峻炜听完她这话,悬浮已久的心却是就此安定了。
预料之中事。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人好的时候,用尽她所有力,离开的时候,那用出的所有力该收回便收回。
如此收放自如,让人在她付出的时候享受其愉悦,在她收回的时候痛恨她无情。
她可以毫不犹豫将目前她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送给自己,她也可以很轻柔很坚定地告诉他,她不爱他。
他因为恨她的不爱,所以连同她送东西的真诚也想否认。这该死的女人!
丁峻炜很绅士地垂眸,嗯了一声,说:“我懂,能体谅。”
这男人意料之外的好说话,让夏茵的心反倒是微微地悬起来,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去分辨他话里的真实意图。
“不过,若是茵茵觉得尴尬,也没什么。我们可以先偷偷谈恋爱,等你毕了业,我们去别的城市结婚生活,我在很多城市有业务,不是非在A城不可。这样彼此见的少了,也就不尴尬了。”
夏茵低着头没说话。
丁峻炜道:“至于阿昊,以我对他的了解,以他的为人,不至于和我兄弟反目。”
丁峻炜说完,也不逼她,起身道:“我吃好了,今儿个也不早了。你想想我的话,我先走了,感谢你的招待!”
夏茵几乎是仓惶地站起来送他。
丁峻炜走了几步,顿住,朝阳台方向看了一眼,对夏茵道:“那幅画是送给阿昊的是吧,给我,我交给他。”
夏茵迟疑了一下,对丁峻炜道:“我还有东西给陆先生,一事不烦二主,丁先生方便一起转交给他吗?”
丁峻炜道:“好啊,什么东西?”
夏茵回到阳台将画卷起来放在一个袋子,然后转身回屋,拎了一个大皮箱出来。
丁峻炜看了一下那皮箱的尺寸,不由笑了一下:“什么东西?”
夏茵道:“这学期我选的服装设计结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