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夏联邦雨热同期,物产丰饶,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帝国一日不打消觊觎之心,就一日不可能放过刀锋要塞。
但夺取它绝非易事。
在开阔平原上,狭长型战区极易被绕后包夹,一旦断尾,失去大后方补给,固若金汤的要塞也会迅速沦为一座死城。匕首战区的情况却恰好相反,左右两侧都有雨林保护,下游那一侧甚至还是被称作“行军地狱”的湿地沼泽。
帝国军无法绕后断尾,只能正面硬攻,结局也可想而知:
屡战屡败。
自有记录以来,帝国只取得过一次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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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写进教科书的战役,帝国以虚掩实,前后筹划了半年,集结了碾压数量的兵力,趁黎明未至,从三面发动突袭,配合饱和式火炮覆盖,最终以联邦方的惨败落幕。
在联邦,这场战役被称作……
“十五年前,拂晓之战,他们双双战死在刀锋要塞。”
裴兰顿血一凉,整个人倏地坐直了。
虽然早已有了七八分预感,也做了心理准备,可当真听到的时候,还是如同一记闷锤重重砸在了心里。他从没想过,课本上那薄薄的两页纸,竟会与曼宁的人生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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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帝国在太阳升起前攻破了刀锋要塞,屠杀了几乎所有的联邦将士,遍地尸首,还掳走了他们的孩子,每一个都是我熟悉的玩伴,至今还困在帝国,没能找回来。”
曼宁低声说道。
从裴兰顿的角度看去,曼宁坐在斜前方的长椅上,眉目黯淡,身形纹丝不动,好似数九寒天的结了冰。
“你知道战场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吗?”曼宁问。
裴兰顿自然不知道,就凭着枪械课的嗅觉记忆猜了个答案:“火药味……硝酸酯,或者硝·化·甘·油的气味。”想了想,又补充道,“血,还有血腥味。”
曼宁靠着椅背,缓缓闭上了双眼。
“迫击炮像雨一样砸下来……不,网一样罩下来。那几分钟里,生和死成了一场靠坐标随机抽奖的游戏。炮弹打穿了油箱,柴油淌得到处都是,所有东西都在火光里爆炸,亮得刺眼,盖过了天际线上那一点点微弱的曙光。”
“火药味很呛,散发出一股诡异的甜香;人体、尼龙布和橡胶裹在一起燃烧,焦烟味冲进肺里,熏得根本止不住咳嗽;榴弹在地上砸出了几米深的坑,泥土溅到高处,再落下来,是一种潮湿的土腥味。”
“慢慢的,血浸透了土表,起先是新鲜的铁锈味,然后开始发酸,像夏天四十度高温下变了质的牛奶。再过一阵子,它腐坏了,那种酸败的恶臭味,生理防御机制会促使你本能地呕吐……我希望你这辈子永远都没机会闻到它。”
说话时,曼宁的语气极度平静。
不合常理的平静。
情绪早已风化在了经年累月的噩梦中,一层层撕扯下来,和惨痛的记忆彻底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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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学过,当年的拂晓之战,帝国虽然大胜,离完胜却差了一步。他们意欲乘胜追击,攻占整条走廊,反向探入联邦腹地,然而联邦将士死守不退,以极高的战损等来了支援。
最终,刀锋要塞覆灭,匕首战区幸存。
时至今日,这把染血的折戟,依然挑衅地插在雨林最南端,也插在帝国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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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说……回前线,是因为我出生在前线——那个被炮火夷平的地方。在这里的每一天,上的每一节课,流的每一滴汗,都是为了毕业之后能回刀锋要塞服役,可是……”
话音断在了这里。
许久,曼宁倦乏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回不去……裴兰顿,我回不去。这件事远比我想象的难,现在的我,只能躲在圣希维尔这座象牙塔里,受人照顾,翻着日历数日子,不数错一天,才能维持你每天看到我的样子。”
声音越来越轻,轻似耳语。
比起交谈,更接近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这一刹,裴兰顿分明看见了一道微小的情绪裂口,被压抑的痛苦如脓血般涌出。
他其实并不完全明白曼宁在说什么,只感到剧烈的心疼。他站了起来,想跨越过道,去曼宁身旁坐下,陪伴他,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就和那晚曼宁安慰他一样。
脚却被什么钉住了。
他过不去。
分隔两排长椅的走廊,突然化作了一条锈红的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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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裴兰顿一直在刻意回避自己和曼宁之间的家国对立。今天,这种宏观层面的对立终于踏着两块血淋淋的墓碑,一步步逼至眼前,成了不得不面对的血海深仇。
他当然可以找出一堆理由来赦免自己,比如:
那年他还小,三四岁的幼童,不谙世事,哪有能力为千里之外的战争负责?又比如,北线边境从不隶属费南家,他的父亲没有派出过一兵一卒去支援拂晓突袭,没有欠下一条人命。
可那又怎样?
他身上有洗不去的原罪。
曼宁沦为战地孤儿的那一年,他正过着什么日子?
他穿着洁净的丝绸袍子,系着花叶肩饰,挽一只小提篮,被坦恩皇帝抱在臂弯里,穿行在玻璃温室的枝叶间,采摘一篮子新鲜蔬果。然后,又由皇帝牵去圣殿,作为侍童,以虔诚的姿态向自然神献上蜂蜜、果酱与羊奶。
曼宁泡在尸堆腐血中的时候,他正睡在一尘不染的鹅绒床上——别说边境炮火声,就连午夜的暴雨雷鸣也穿不透宫墙穹顶。
这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他过了整整十七年。之后从云端一头栽下来,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本就不该在高处。
不该有任何人,在看不见他人苦难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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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裴兰顿。”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惊得他浑身一激灵,只听曼宁缓缓道:“我去不了的地方,你是可以去的。我每年教一百多个学生,你们……都是可以去的。”
“裴兰顿,你是个天赋很高的Alpha,拥有我永远得不到的生理条件。几年教官做下来,其实两三节课,我就摸得清每个学生的天赋上限,而你不同,我看不到你的上限在哪里。比天赋更难得的是,你还敏锐、果敢、品性端正。”
“将来,你会在联邦军队有所建树,声名大噪,会去往很高、很远的地方,会成为我教过的学生里,最让我骄傲的一个。从前我吝啬于给你夸奖,今天,不妨就大方一回吧。”
说到这里,曼宁自嘲似的淡淡笑了一下。
而裴兰顿面色煞白。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曼宁的夸奖也会让他如坐针毡——连立足的身份都是假的,他拿什么去联邦军队效力,又凭什么“有所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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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太心虚了,张了张口,半晌挤出一句:“我、我只是个平民。父亲做会计,母亲开一家街边的工艺品小店,出身不值一提。要说让你骄傲,你的学生里已经有一个文森特那样的了,他显然比我更……”
“他不如你。”
曼宁说得直白,语气乃至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淡。
“我明白,宪政议会制还不成熟,权势遗毒尚在,那些盘根错节的老贵族们迟迟不肯从舞台上退场。对平民而言,上升的渠道充满了阻碍。可是裴兰顿,一切都会好的。这条路会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宽敞,像你这样草根出身的军官,只要有能力,也可以走一条光明坦途。”
“这是我的双亲用生命守护的制度,我愿意相信它。”
曼宁说。
裴兰顿紧紧抓着前排椅背,手腕筋骨突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曼宁的每一句安慰都是一枚锋利无比的刀片,温柔地、不见血地,从他心头剜下了一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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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云渐厚,黑鸦鸦涌向山坡,低得几乎触到了教堂尖顶。荒草凌乱四散,留下一条条狂风肆意倾轧的痕迹;教堂内,云影化作墨黑的藤,一寸寸攀爬过墙壁,很快吞噬了大半间屋子,也吞噬了高悬中央的十字架。
最后一缕阳光从窗畔消失了。
曼宁坐在阴冷的长椅上,身形与眉眼终于不再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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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不要让我失望,不要执着于我这个人本身。我只是你通往前方的路上,一个不太重要的打卡点。等毕业后,离开了军校,你还会遇见很多很多Omega,到时候再回头,或许会对这一次心动一笑置之。要是实在放不下,那么……”
曼宁闭着眼,兀自沉默了片刻。
“我把我懂的一切都教给你,你带着它,去我去不了的地方,做我做不成的事,就把这当做……当做你爱我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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