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怕什么便会越来什么。
一场瘟疫毫无预兆地在花云村席卷开来。
症状主要表现为浑身红肿,大大小小布满了水泡,状似烫伤,水泡破后,疮口便是瘙痒,患者忍不住用手抓挠,挠到血肉模糊,甚至可见白骨。白日时精神极度亢奋,而至夜晚时,则是痛苦难忍伤口刺疼,无法入睡,最终不过月余消耗致死。
已然入了夏,本来是景色优美,花香怡人的花云村,却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腐臭味道。
这场瘟疫爆发得速度极快,花影想要去照顾那些村民,可是那些人看到她后情绪更是激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那种恨意让花影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应该坐在这圣女之位,是否应该站在祭台中,舍身献祭,请求宽恕。
见村民们如此痛苦,杜山骨亦是心有不忍,询问范霖,为什么花云村会发生这么严重的瘟疫?
自从花云村发生瘟疫后,为了保护牙牙,也是因为范霖无法分身照顾,便将牙牙哄睡关进了葫芦之中,一门心思照顾那些被瘟疫折磨的花云村人。
对于这瘟疫范霖亦是束手无策,哪怕使用法力也无法减轻患者的痛苦。
最终范霖亦是无能为力地颓下肩膀,叹声道:“他们这是气运尽了。”
“什么意思?”
“是一种反噬,这近两千年来,在天后的庇佑下,圣女一族才会安然无恙,这些村民不过是因为圣女的原因所以同样得到了庇佑,可如今早在两百年前天后殒身,凭借天后最后留下来的那些福泽,如今应该也是到了消耗殆尽的时候,与此同时,因为再无神明庇佑,那么一切病痛折磨便重新找了回来,甚至变本加厉。”
“没有办法么?”
范霖深深皱起了眉头,“很难,花云村之前是在天后庇佑下的,若想要救下花云村那就要找一个比天后地位法力更高的人才能尽力救下。”
“那长离,让长离来呢?”
“他没有办法来到此处,更没有办法庇佑此处。”
“为什么?”
“你也知道,花云村前身是宁梧山。”
“有什么关系么?”
“关系便是,凤凰来一次便耗一成法力,宁梧山当年被毁,漫山梧桐树尽灭,凤凰花开一夜后全部枯死,这里已经没有了适合凤凰的灵气……”说到此处,范霖突然略顿了片刻。
“对啊,这里已经没有了适合凤凰的灵气,可是天后为什么……”范霖沉思道。
“天后护着花云村,花云村前身便是宁梧山,宁梧山是凤凰涅槃之所,如果天后护着花云村是为了护着凤凰,可是……为什么说护着花云村是为了护着凤凰?花云村到底有什么是要守护的?”杜山骨顺着范霖的话接道。
范霖也想不出所以然,不明白天后为何要如此做。
可是却也心中断定,这花云村定是与凤凰有什么关联,天后在生命最后时刻,也尽力护住了花云村近两百年无虞,既如此,花云村不能有事。
可也不知从何处下手,花云村历经虽有两千年之久,也从不排斥外族,可是却又极其简单,历代发生的事基本也只是靠口口传述,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历史记载,也完全没有医药记录。
花云村内的怨气越来越重,最后杜山骨与范霖竟也难以压制。
“离开花云村吧。”杜山骨劝道。
“去哪里呢?”
“哪里都可以,只要不留在这里。”
“那他们怎么办?”花影神色憔悴道。
“你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
花影望向杜山骨,眼神里满是无力痛苦,“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圣女没有用,我所有的坚持与努力都是无用功,都是白费。”
“这和你无关,这也不是你能决定控制的。”
“那谁能决定谁能控制?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发生了这些……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字字句句皆是痛苦,花影却是极平淡地说出这些话,好像这些话在心中早已爆发了无数次,等真的脱口而出,却又莫名透出几分释然了。
一切都是极其矛盾的。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经常生病,身体总是会莫名疼痛,母亲怕被别人发现,便将我养在身边,不让任何人接近我,从很小时,母亲就告诉我,不论有多痛,都要表现得不痛,不论有多难忍,也必须得咬牙忍下去,我从来就很听话,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如此,却也坚持了下来。
圣女终其一生的职责就是守护好花云村,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也答应过她,哪怕牺牲自己,也必须保全花云村。”
“所以,你现在痛么?”杜山骨突然开口道。
“嗯?”花影好像是没有听清杜山骨的话。
“你不是说你极能忍痛,所以你现在痛么?生病了么?”
花影笑了,她扬手托腮状似无意悄悄抹掉了一滴泪,随即哈哈笑道:“不痛,不痛。”
“杜公子,”花影轻声道,“你走吧。”
“我走了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不论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并不是花云村人。”
“怎么无关?我答应赔你一年时间,如今也就过去三个月,你可以食言,我可不行。”
花影嘴角仍留有一抹笑,“杜公子,要不我嫁给你好不好。”
杜山骨:“……”
“哎,你那个表情……有这么为难么?”
“我有喜欢的人,你也知道。”
“我知道,可是……”花影最终摇了摇头,深呼吸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我有些累了,你不用守着我了。”
“早些休息。”
“嗯。”
第二日清晨,花影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街上空无一人,不复往日热闹。
突然听到一声小孩哭声,可怜极了,寻着声音而去,却见一个小孩抱着头瑟缩在角落里。
花影来到小孩身边缓缓蹲下,开口轻声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爹娘呢?”
小孩只是闷着头哭。
“不要怕,”花影伸手握住了小手,轻声抚慰道,“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孩缓缓抬首,刹那间烈火焚身,花影猛地缩回了手,却见眼前的小孩周身尽是火焰。
下一秒,花影又毫不犹豫地抱住了满身火焰的小孩,企图扑灭他身上的火。
预想中的烈火焚烧的刺痛感却未传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都冷却了下来,花影看了看怀中小孩,可是却不知为何看不清其面容,正当觉得奇怪时,突然听到有人唤道:
“醒醒,醒醒。”
花影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杜山骨有些担忧地望向花影。
花影见杜山骨这般反应,不禁笑道:“怎么了?我睡了很久么?”
杜山骨面露不忍,“不,你没有睡很久,只是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见杜山骨如此,花影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却见自己的双手像是被火灼伤了一般,浮着一层水泡。
不自觉地双手开始颤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花影掀开被子,迅速地打开房门径直往外跑去。
“你要做什么?”杜山骨上前拦住花影道。
花影却沉默不言,来到圣女殿前。
圣女殿前仍有一些染了瘟疫的人,见花影模样,纷纷面露震惊悲愤之色,一个个挣扎着扑向花影,那模样像是要将她撕碎一般。
花影却是略过人群,沿着长街一路奔跑,终于站至高台上,高台下早已堆满了柴火堆,这是好早之前,村民们就已经堆砌好准备用来焚烧他们的圣女,以祭慰神明。
花影站在正中间。
不知是谁放的火,烈火从底部窜了上来。
透过血色的光影,花影看到了近日来满面绝望痛苦的村民们,脸上竟流露出一种解脱充满希望的神情。
她再次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哭得那么可怜让人心疼,花影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个小孩站在人群中,他的眼睛被母亲的双手给紧紧蒙住。
“不哭,不哭,很快就好了……”花影轻声念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那个孩子。
“你疯了么!”
杜山骨想要将花影从烈火中带走,可是花影却道:“只有这样才能救花云村,我是圣女,只有我可以。”
“不,这和你没有关系,随我离开这里。”
“你走吧,离开花云村,我不需要你了。”
杜山骨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不管花影的态度,最终将花影带离了高台,大火仍然在烧。
众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纷纷激动起来,全部向着杜山骨离开的方向奔去。
杜山骨将花影带到了白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杜山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仍然忍不住大声质问出声。
谁知花影十分冷静地望向杜山骨,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你,我让你救我了么?”
杜山骨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好好好,是我多管闲事,既然你最终还是寻死,那当初信誓旦旦说要学飞,说要凭一己之力守护花云村,都只是说得好听是么?”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是我没努力么?是我做得还不够么?我也想……我也想凭一己之力,守护好花云村,可是来不及了,”花影将布满水泡的双手展示在杜山骨面前,“我以为,我还有时间,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是现在我恐怕连半个月的时间也没有了,如果说祭了我,能换得花云村无虞,那现在的我有什么好犹豫!”
“你为什么要如此守护花云村,你这样对他们,他们又是怎样对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他们此刻这般对我,并非出于他们本意,他们恐惧、愤怒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些,在这之前,他们善良、可爱、热情又充满活力,我希望一切回到从前,花云村还如往常一般,小孩活泼爱笑,大人慈爱温柔。”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花影放缓声音道,“梦里面有一个小孩在哭,哭得可怜极了,后来他身上莫名燃起了大火,我下意识就抱住了他,火好大,可我却感觉不到疼,不久,火灭了,我内心突然有一种满足的感觉,我觉得应该如此,本该如此,杜山骨,你不应该救我,也许我死了,花云村就好了。”
听花影说了这么多,杜山骨沉默了片刻,想了想准备将天后的事告知。
可正准备开口时,花影又道:“桃花枝我放在白塔里了,你可以帮我取来么?”
杜山骨便咽下去了话头,转身向白塔内去。
桃花枝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等杜山骨反应过来往回走时,竟看到那蜂拥而上的花云村人神色欢快,兴奋道:“好了!好了!”
圣女最终被信徒们亲手推下了白塔,伴随着巨大的一声“扑通”声,杜山骨冲破人群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