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西尔维的执念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她也说不清,只是惊觉时,已无法回头。
缘分有时神奇得近乎离奇。
她本来自于西尔维最厌恶的那种团体:残忍狡诈,弱肉强食。她本是一只会吃人会害人的恶狼。
正常情况下,西尔维是不会喜欢她的,更不会养她。
可她们相遇在非正常情况下。
那时,因为没有通过种族的试炼,她和几只同样被淘汰的小狼一起,被伤痕累累地遗弃在试炼之地,沉默地等死。
沙石随狂风。狂风如利刃。利刃砌成林。林木燃烈火。
她撑过了这四关,已经筋疲力竭,没有在规定时间内爬到终点,夺取那面胜利的旗帜。
她只差一点就够到了……可是,按照她们的种族法则,只差一点也是差,输了就是输了,弱者不配被关注,废物就该被抛弃,连获得名字的权利都没有。
在那个万物易腐的炎炎夏日,她气息微弱地看着成狼们带着通过胜利的幼狼头也不回地离去,看着强壮的野兽们闻着身旁同类的血腥味腐臭味而来,将其吞噬,只盼着体力快点耗尽,快点步入死亡。
鬼影狼是高智种族,两岁的狼至少有人类八岁孩童的智力,又没什么道德,她能判断怎么做最有利,她本可以吃掉同类的尸体多活一阵,但她觉得没意思。
作为弱者活下去,毫无意义。
在这个世界,人类对妖精充满恶意,妖精之间也并不和睦,如果被自己的种族抛弃,本质上已经与死亡无异。
妖精死后没有转世,她再也不用来到这种世界受苦。
要不是好奇自己不吃不喝能活多久,要不是还想再看看日出日落,品品鸟语花香,她会直接自我了断。
三天内,多次有饥饿的野兽靠近,盯着她,垂涎欲滴,她也毫不畏惧。无论是身体被撕裂,还是被利齿咬断喉咙而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的,更疼的她都经历过了,怕什么呢?
奇怪的是,那些野兽一对她亮出獠牙利爪,就会忽然像是被电击一样,抽搐一阵,然后惊恐地逃开。她没有被吃掉。
身体越来越虚弱,意识越来越模糊,但还是能听到有个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亲爱的,神会奖励所有心存善意者,使其转危为安。因果律会赐你一个绝妙机缘——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活下去啊。
那时她还以为,那只是幻听。很久以后她才弄明白,世界意志——也就是掌控那个世界因果律的主神,误以为她不吃同伴尸体,是出于善良,所以决定给她奖励。
说真的,直到现在她还觉得,那世界的主神实在不太聪明,竟有如此愚蠢的误判。
不过也幸亏如此,一心求死的她,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
当西尔维举着烤肉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立刻明白了何谓绝妙机缘。
那块肉饱满,鲜嫩,香气四溢。
那个人年轻,健康,充满活力。
肉很香,人更香。
她本已湮灭的求生欲,一下子被激活。
她想吃肉想吃肉想吃肉!想吃好吃的肉!她要吃掉她手上的肉,更要吃掉她!
都是她的,谁也不许抢,谁抢咬死谁!
她本想大吼一声,再来个帅气的飞扑,奈何身体太虚,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只能用眼睛瞪着她,以表威严。
可是,她这个种族的幼年体体型偏小,两岁了看着跟一般狗几个月一样大,而且体脸短眼圆,长相毫无攻击性,她现在又满身伤痕气若游丝,哪怕把眼睛瞪再大,也不恐怖,甚至显得楚楚可怜。
示威的效果适得其反,西尔维更怜爱她了,蹲下来,温柔地揉揉她的头。
“是谁这么狠心,把这么可爱的小雪纳瑞弃养了?”
“小狗,你原来的主人不要你了,以后,让姐姐来养你好不好?姐姐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
那时,对于她的温柔怜爱,她在心里不屑一顾,甚至觉得受到羞辱。
哼,愚蠢的人类,你根本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误!
姥子才不是狗!才不是那种会乖乖听人话的没出息的东西!姥子是狼!是令人战栗的恶狼!阴森恐怖,无情无义,是杀戮的象征,是死亡的暗影!
你迟早要为今日的轻/薄付出代价!等我恢复了体力,第一件事就是吃掉你,吃得连渣都不剩!
她这么想着,张嘴就要去咬西尔维手上的烤肉——恢复体力第一步,吃好肉!
西尔维却一把捂住她的嘴,当着她的面,三两下吃掉那块肉。
“不行,这个对狗来说油盐太重了,你现在又这么虚,吃了会死的!乖,回去姐姐给你弄点清淡健康的~”
她更烦躁了,但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抱着回了家,吃了好一阵子软软糯糯清清淡淡的东西,什么香蕉啦红薯啦玉米糊糊啦,吃得她都快吐了。
不爱吃归不爱吃,在西尔维的精心调理下,她的身体确实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六个月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彻底恢复体力的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享用自己的优选储备粮了。
恰逢西尔维刚做完一个大任务,疲惫睡去,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她咬断了西尔维给她安排的狗绳,从地板跳到低矮的窗台,从窗台跳到西尔维床上,偷偷摸到她身边,对着她的咽喉,张开了嘴——
大概是感应到她呼出的热气,西尔维虽在熟睡中,还是本能地伸手按住了她的头,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伊妮德,乖,别闹……”
她当然不服气,用力地挣扎,奈何西尔维力气更大,她扭了半天,硬是动弹不得,只好伏着头,听她继续说梦话。
“你才不是坏狗呢,我们不听别人的……你只是年纪小不懂事……”
闻言,她更觉得西尔维是个大笨蛋。
这几个月,她没少给她惹祸,兴致来了就砸碗碎窗,扯布撕帘,打翻果酱,踹飞酒坛,汤碗里洗脚,菜盘上蹦迪,去左邻那儿偷鱼,跑右舍那儿杀猪,在人游泳时往河里踢石头,在人爬树时抱树干猛晃,拔缺发中年男仅剩的毛做小球玩,抢蹒跚老奶奶走路的拐当磨牙棒,时不时还埋伏在阴影处,随机扑出去作狰狞鬼脸,吓哭几个路过小孩。
她哪里是不懂事?她只是纯坏,看着别人难受她就高兴,看着别人害怕她就开怀,有点力气就想造孽,一会儿不惹事就浑身不自在。
可是西尔维这个大笨蛋竟然还没放弃她,四处为她收拾残局,四处给人赔罪赔钱,现在都要被她吃掉了还浑然不觉,摸着她的头说她不是坏狗。
……她笨成这个样子,就算晚一点再吃她,她也跑不了。
再把她养肥一点好啦,养肥一点更滋补。
说起来,自己长长的利爪也被那个笨蛋强行按着剪掉了,现在下手,多少还是有点不方便,要是西尔维中途醒来进行反抗,自己未必能赢……还是再等久一点吧,一个有出息的反派,得有大局观,小不忍则乱大谋!
伊妮德就这么说服了自己,哪怕过了会儿,西尔维松手了,她也没有再度发起进攻,而是悄悄挪到她怀里,抱着她的手臂,嗅着她身上的松木香,感受着她的体温,安然入睡。
这个人类虽然愚蠢,但当抱枕实在温暖舒适,她很满意。
冬夜寒凉,狂风呼啸,但那一晚,她睡得无比踏实。
因为太喜欢这种感觉,第二天一早,当她被西尔维捏着后颈拎起来时,她抗议得很大声。
可是,当她看到西尔维的睡衣被她的口水打湿了一大块,她的吠叫弱了下去。
嗯……昨晚梦到吃烤肉了……弄脏她的衣服,她生气也是正常的。
没想到,西尔维生气的并不是这个。
“小狗怎么能随便睡在人身边?要是被压死了怎么办?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乖乖睡在自己的窝里,别乱跑!”
“你之前差点就死了,好不容易活下来,怎么能这么不珍惜生命?!”
“……给我面壁思过,好好反省!三天之内,我是不会理你的,不会和你说话,不会带你散步,也不会跟你玩球!……现在求饶已经晚了!摇尾巴也没用!”
她把她锁在笼子里,关禁闭以示惩罚。
她把吃的喝的一样不缺地送到笼子里,但就是不理她,她怎么叫都不回头。
忍了一天,伊妮德就忍不下去了,弄坏了笼子,跑去西尔维身边,抱着她的大腿就咬。
真是岂有此理,整整一天,她降尊纡贵地给她使眼色,这不识抬举的人类都不来放出她,侍奉她……恶狼不发威,她还真把她当病狗?!
这次示威依然没有奏效,西尔维把她拉开,锁进一个更坚固的笼子里。
伊妮德知道,再逃也没用了。
剩下两天真是难熬,她盼太阳盼星星盼月亮,数花瓣数地砖数毛发,终于等到西尔维把她放出来。
她低着头,耷拉着耳朵,藏起眼中阴险,暗暗想着,可恶的人类,敢让她那么难受,她一定要想个法子狠狠报复她!
她这副模样,被西尔维误以为是委屈。
西尔维再次怜爱地把她抱起来,大掌覆在她毛绒绒的头上,来回揉搓。
“小乖乖,别委屈了。只要你好好听姐姐的话,姐姐就不会不理你,还会奖励你。听明白了吗,嗯?”
约莫是由此开始,那低沉磁性的声音,悠然上扬的尾音,一点点,一次次,勾住了她的魂,勾住了她的余生。
当然,彼时年幼的她,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知道,从那以后,她学会了假装委屈,博取她的温柔。
——姐姐,为了你,我装乖装得这么认真,演得这么像,你当然要好好奖励我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