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忽起一阵异动,原本温顺的动物们突然毛发倒竖,如同被无形鞭笞般四散奔逃。几只山雀惊惶撞翻药筛,扑簌簌消失在暮霭中。
小姜手中针线筐砰然落地,彩线如虹散开,“山小姐,它们这是?”
女子扶着后腰缓缓直起身,素手无意识地抚过隆起的腹部。小姜急忙搀扶,却见山小姐凝眸远望,目光穿云破雾,似要望尽千山。
“明日便下山吧,不必再躲了。”声音轻若游丝。
小姜猛地攥住她衣袖,“可是姜莱要回来了?她脱险了?”
山小姐摇头,木簪流苏轻颤:“去镇上寻那替姜莱传信的男子,让他带你去华国。”
“我不走!”小姜眼眶通红,指节攥得发白,“姜莱未归,我答应要守着您的!”
山小姐垂首,想起眼前人夜半煎药时的身影,终是轻叹,“那便一起等她吧。”
她将小姜颤抖的手拢入掌心,“东风已至,放心,她不会有事。”
东都的晨雾里飘着刺鼻的油墨味,报童嘶哑的吆喝刺破秋寒,“号外!号外!首相暴毙!”
一张沾满泥泞的《邪日新闻》被风卷到元帅府前,首相遗照上的白菊犹带露痕。
地下作战室里,将旗在柴油灯下泛着暗红。元帅的手指缓缓划过浅洲沙盘,突然捏碎了模型木块:“诸君,该让华国人听听我们战车的轰鸣了。”
窗外传来整齐的皮靴跺地声。第一师团的士兵正用枪托砸碎反战同盟的橱窗玻璃。参谋们沉默传递着密件,纸页间夹着特务机关的最新电报:入秋之夜,南满铁路可爆。
军部的黑色轿车碾过首相官邸前散落的纸钱,佐木元帅抬眼望向二楼亮灯的窗户。新首相正与内大臣菊良圭志交谈甚欢,两人的剪影在窗帘上诡谲地扭动着。
元帅松开风纪扣,“陛下仍在皇居?”
副官立即躬身:“内阁奏请圣裁的折子...仍未得御批。”佐木喉间溢出一声冷哼。自剿海匪归来,这已是本月第三次接到圣体违和的御旨。
皇居西苑石屋内。
檀香与咖啡的怪异气息交织。天皇正与几名英洋人摆弄着古怪的机械装置。侍从武官捧着军部急报,在门外跪成石像。漆盘中的战报渐渐堆成小山。
“陛下今晨又召见了那些英洋学者?”佐木用军刀挑起《时报》,头版正是他陪同访问英洋国时,天皇与某位物理学家的合影。
副官盯着军靴上的倒影,“是,陛下要在叶山离宫新建实验室。”
佐木的指节在军刀鞘上敲出鼓点,刀镡上的菊纹泛着刺骨寒光。
“我儿和胡苟,”他骤然掐断话头,刀锋般的目光直刺跪伏的副官,“至今未从华国海域打捞上来?”
“属下该死...”副官前额在榻榻米上碾出凹痕,“但昨日有渔夫称,在邪台岛附近曾见...”
远处传来战机的尖啸。元帅突然将杂志捅进翻滚的茶炉。
火光窜起的刹那,他看见其中一页的照片。那是自英洋返航当日,天皇夫妇在东都码头的留影。天皇温润的笑颜在烈焰中畸变,而照片边缘,赫然浮现姜莱半张侧脸。
白瓷咖啡杯在石桌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姜莱凝视着杯中渐渐冷却的褐色液体,余光瞥见皇妃搭在桌沿的手腕,那凸起的腕骨仿佛随时会刺破苍白的皮肤。
“你又忘了放糖。”姜莱将方糖推过去时,注意到她杯中的液体不断划出细碎的颤动。两个月前,这位还喜欢在茶沫上描画花朵的女子,如今连低垂的睫毛都像枯萎的蝶须般了无生气。
侍女的影子斜斜地切入两人之间。
“温泉宫今日引了新的硫磺泉……”皇妃空洞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涟漪,可那语调却像初雪落在蛛网上般脆弱,“菊良,要同去吗?”
“只要没有第三个人。”姜莱看见皇妃唇角微微抽动,她想,那或许是个未能绽放的笑容。
温泉氤氲的雾气中,皇妃裸露的肩膀浮在水面,宛如两片即将消融的薄冰。
“那日我昏迷时,似乎听见您说了句话。”姜莱的足尖轻点水面,涟漪荡至皇妃锁骨处一道未愈的淤痕。
女子听闻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被温泉水呛住,“我...泡太久了。”
她仓皇起身的姿态似受惊母鹿,湿发黏在嶙峋的脊背上,“你再泡会儿吧,菊良。我先回去休息了。”
姜莱望着那踉跄离去的背影,在青石地上洇开深色水迹,恍若无声的泪痕。她轻叹一声,从布巾中取出龙姑所赠的铁哨,将冰凉的金属抵在唇间。
气流穿过哨腔,却未发出丝毫声响。可龙姑绝不会给她无用之物。
自那日起,姜莱每日都来这皇居最偏僻的角落。晨雾迷蒙时,月色如练时,她都将铁哨抵在唇间,日复一日地吹奏着。
在皇居的日子像浸水的古画,色彩在潮湿中慢慢晕染,剥落。
天皇的召见总如利刃划破这潭死水。每当侍从碎步来传,皇妃便会突然攥住姜莱的手腕,指甲深陷进皮肉,像是要把她钉在原地。
她牵着她穿过漫长的回廊。皇妃的步子越来越沉,仿佛在与无形的恐惧角力。行至天皇宫阁前,她总会蓦地驻足。那只手颤抖得厉害,沁着冰凉的汗,却执拗地不肯松开。
有好几次,姜莱甚至听见她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被生生咽回胸腔。
“别进去……”某次,皇妃突然嘶声道,可话音未落,她自己先被吓住般猛地松手。转身逃开时,衣摆扫过廊柱,似一缕被风吹散的游魂。
宫阁内,天皇正在用膳。
餐盘上横着一块猩红的肉排,血水沿着盘沿汇聚成珠,一滴、一滴坠落。天皇的银刀刺进半生的肉里,粉红的汁液渗出,他却并不急于品尝。
那双愈发清亮的眼珠紧盯着姜莱,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坐。”他点了点身旁的席位。
姜莱笔直坐下,目光越过那盘血肉模糊的食物,定在远处雕花窗外的枯樱上。那些嶙峋的枝桠,像绝望的手指抓向天空。
咀嚼声黏腻作响,偶尔迸出软骨碎裂的脆响。他刻意放慢动作,刀叉刮擦瓷盘的声响宛如酷刑。
“怎么,不合胃口?”他突然开口,一块带血的肉渣黏在嘴角。
沉默如铁。许久,男人终于厌倦了这场哑剧。挥手间,侍从躬身请姜莱离去。宫门将合时,总能听见身后一声冷笑混着酒杯砸案的闷响。
而廊檐下,皇妃总蜷在阴影里等她,像只淋透的雀儿。姜莱会握住那双冰凉颤抖的手,仿佛牵住了那缕将散的游魂。
“放心,我没事。”她低语,拇指轻抚过皇妃手背上的青筋。
皇妃不语,任由牵引,脚步虚浮如踩云端。长廊在她们身后投下暗影,恍若无数窥视的眼。
寝宫内,薰衣草的精油味浓得令人窒息。
“安心睡吧。”她扶皇妃躺下,指尖溢出莹莹灵气,轻抚过那紧蹙的眉尖。
姜莱凝视着皇妃终于安睡的容颜,这是何等坚韧的女子啊。聪慧,敏锐,短短两月便已洞悉这囚笼般的处境,才会如此消沉。可即便深陷痛苦,却仍用尽残存的力气,想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元帅的军靴碾过枯枝,在寂静的孤岛上踏出脆响。
月光如霜,一道新鲜的划痕撕裂灌木丛,蛇行般蜿蜒至深处的宅院。他按住佩刀的手微微震颤。非因恐惧,而是猎手锁定猎物时的战栗。
院落中央,蛇鳞覆体的男子静静横卧。黑鳞在冷月下泛着幽光,随呼吸起伏,仿佛皮下还蛰伏着另一重形态。
元帅立于十步开外,披风在海风中烈烈翻飞,“我的儿……”
他低唤,嗓音里浸着诡异的满足,“你终是能派上用场了。”
当夜,战船运来的铁壁如獠牙刺入岛屿,铆钉夯土的闷响惊起栖鸟。铜墙于破晓前合围,无人敢问元帅此行深意,更无人敢问,为何启兵前,偏要将这孤岛封作铁铸的棺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