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客栈二楼客房内，灯火依然通明。

裴济捧着密探传来的消息，草草翻阅了一遍，低着头撇了撇嘴角。

“这个左大人真有意思，两头不愿得罪，拿这种模棱两可的消息糊弄我。”

长风是知道这个左大人的。

永平二年，左祎还是个落魄的皮草贩子。

这个人头脑活泛，还有狠心，那时北齐同大魏交战连连，双方边境早就绝了往来。朔北的几个州，算上幽冀在内，一到冬日那真是风霜刀剑严相逼。棉花之类的御寒之物向来金贵，绝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随便负担的起的。条件略好的人家，一般都是买了棉花做内衬，外头再多罩几层。可真正的贫苦之家，内衬里装不起棉花，就只好拿往年存得柳絮充数。

这个左祎原是在中原生意做不下去了，才把主意打到北齐头上，想着搏一搏运气。他到北齐的初年就发现了北齐畜牧业发达，羊毛牛皮等等各种皮毛售价都可谓低廉。只要拿盐巴，药草之内的东西来换，再回大魏境内兜售皮毛，这样一转手就可挣上大笔银子。

唯一有风险的的是，大魏早就下了严令，严禁同北齐互通有无。

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左祎向来是个胆大的，还是决定博这一趟。

后来，还真叫他获益颇丰，甚至跟北齐的几大部族有了稳定的往来。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左祎没风光多久，就被逮捕了。

原本这样的罪名是难逃一死的，但左祎硬是靠着一张巧嘴，说动了将他收监的那个大人。那个人一时拿不定主意竟将这事汇报给了上级。最终惊动了幽州大都督裴济。

裴济被这人勾出了兴趣，几番考察后，觉得这人非常有做间谍的潜质。

于是，明面上左祎被处死，实际上他被改名换姓，伪造户籍成了土生土长的北齐人。他很快攀附上了倒查炙手可热的大司农，在他引荐下，入朝做了官，多年经营下来，竟也是北齐朝堂上一员大臣了。

这些年，裴济往北齐境内安插的探子不少，但能像左祎一样混到高位的也不多。

甚至为了掩护他，关于这枚棋子的事知情的人不多，甚至两边不曾有过来往。

此番来之前，谢希逸多番警示，左祎如今在北齐朝堂如鱼得水，地位超然，未见得还愿意受人摆布。若是他有了异心，帮着北齐除掉裴济，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奇怪。裴济别一不小心羊入了虎口。

裴济知道他谨慎，之所以最终还是打算亲自来，也有自己的考量。

谢希逸说的当然有道理，可左祎也有致命的把柄握在自己手里，以他油滑的性子，不到绝境他想来不会鱼死网破。并且，若是他真的想反水，动了杀人灭口来掩藏自己过去的心思，那自己更得来。因为，来得若是谢希逸，左祎下手只会毫无顾忌，可来的是自己，他就不得不好好想想是否承受的住得罪大魏的后果。二则裴济这么出钱出力的助左祎爬到高位，可不是为了让给他给北齐朝堂发光发热的。

长风算是知情人之一。他听见裴济的暗讽，心里第一想的是裴济的安全。若是左祎反水，殿下便不好继续留在这儿。

他抬首，面上有恰到好处的疑惑：“需要属下出面吗？”

裴济摇了摇头，他还不至于被这点风险吓退：“我已经派人给他透了消息，本王已经亲自来了。眼下就看他如何抉择！”

两人正在商议，忽然听见一阵喧嚣自客栈前院传来。

二人立时噤声，裴济从圆桌旁的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往下睨了一眼。

一瞬间，他差点觉得自己眼花了。

尹思宛在几个护卫的护送下夤夜赶路至此，为着掩人耳目，她换上男装，护卫也都打扮成商户伙计的样子。

尹思宛毕竟长在深闺，没有太多出门的经验，她只想着天色晚了，就近找个地方歇脚，但对这个客栈并不了解。

这个客栈算是阳城内声名斐然的大店了，往来的名流权贵不可胜数，就连大堂跑腿的小二也是一幅鼻孔朝天的样子，他一双玲珑眼，打量着尹思宛一行人衣着寒酸，又大半夜赶过来投宿，不像是能敲出油水的样子，于是并不费心招待，只拿话推搪道：“本店客满。客官还是另寻他处吧！”说罢，两手往袖子里一揣，站在柜台后动也不动一下。

尹思宛皱眉，这伙计的轻慢她不是感觉不到，她虽有不满，可出门在外不想多惹事端。她憋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开，这时，一个满身锦绣，佩金戴玉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此人一身宽大的斗篷，用的是云锦，极名贵的料子。相貌平平，八字眉三角眼，身量不高，偏偏圆润的厉害，尤其肚皮溜圆，活像怀身大肚的妇人。

这人富商打扮，慈眉善目，一幅和气生财的样子，却莫名能把别人视线集中在他身上，通常好一会儿，才发现此人周围好几个侍从，各个虎背熊腰，众星拱月般将他护在中央，本就矮小的身材，愈发被衬得鸡立鹤群一般。

尹思宛心道奇怪，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偏偏眼熟的很。不过，毋庸置疑的一点是，来人必定非富即贵。

果不其然，有这份眼力见儿的并不只尹思宛一人，那店小二看见来人，原本被三尺寒冰冻住的唇角一下翘的老高，手中握着的长白手巾往肩头一搭，满脸堆笑地迎出去，的亏身后没有尾巴，否则此刻一定欢快地摇了起来。

“客官，您几位？小的引您去上房，宽敞又干净，住过的都说好！”

店小二也是老江湖了，这样的客人派头足，哄的高兴了，出手忒大方，他生怕自己站直身子高过这位来客，引得他心中不快，白白飞了到手的银子。所以，他只弯着腰，仰头说话，完全不顾片刻前拒绝尹思宛的说辞，那怕那人还在不远处。

小矮子对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便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瞪着他，漫不经心的将银锭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才放在店小二双手捧着的掌心里。

小二接了银子，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的真切起来，把银子往怀里一揣，腰又低了几分。

尹思宛到底年轻，哪里受过这种轻慢，只觉得这口气不出，简直要憋死人。她挤出一幅笑模样，扭头对陪着她赶路的许大哥道：“大哥，昨儿咱们看法门寺时还说，论做奴才，当数贾桂，这世上只怕没人能出其右者，唉，话还是说太满了，这不，这就有人啊，青出于蓝。贾桂就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也只能让一射之地喽！”

许应陪尹思宛一路走过来，两人已是几熟的，看她为了出口气，又是指桑骂槐又是声东击西的，心中暗自好笑，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他当然也不会拆台，纵容的看着尹思宛装模作样的摇摇头，一幅深表惋惜的样子，等店小二闻声看过来，又挑衅似的对小二灿烂的露齿一笑。

法门寺是扬州时兴的唱曲，店小二自然没看过，更遑论知道贾桂是谁，可这并不妨碍他他听懂尹思宛在骂自己。

他仗着这家客栈四方闻名，奚落敷衍那些一看就给不出打赏银子的来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些个人，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在这里跟他翻脸，更不用说明晃晃地讽刺他了。

店小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心想叫人给那两个人一顿教训，又怕现下急赤白眼地，让人看笑话不说，要是惹怒了手上这位大顾客，得不偿失，只好装作没听懂尹思宛的话，他心中暗自计较一番，转而服务起眼前的贵客。

谁料那个肚皮浑圆，裹在皮裘大氅里的矮胖子贵客此时竟开口了。

“再留两间上房给这两位……客官”矮胖子原是对那店伙计吩咐，话至此，顿了顿，饶有兴味的看向尹思宛两人。

这个矮胖子正是左祎。

他眼光一向毒辣，一眼便看出眼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伙子，实则是个女儿身，他视线扫过尹思宛的脖颈，细瓷般白净的脖颈与脸庞截然不同的蜡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肤色暗沉，亮眼的五官依旧十分出色。左祎老道的眯起笑脸，握起手摩挲着光洁的下巴，眼中兴致闪烁不定，他收回视线，继续道：“账记在我头上。”

小二刚被尹思宛当着众人面儿，明嘲暗讽了一顿，此刻见自己巴结的贵客到替这两人出头，心中不是滋味，脸上难免带了一些。

尹思宛年轻气盛，看着小二吃瘪的脸色，恶狠狠回视一眼，意有所指的对着左祎道谢：“都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果然不虚此言。阁下扶危济困，仗义至极，果然是天生做贵人料子的。全然不似那拜高踩低的小人做派。”

尹思宛说这话，还真不是为了单纯气那个小二，她只是寻个机会，正面打量了左祎。

潜意识里，她总觉得这个人应该十分要紧。可越是努力回想，脑子里形形色色见过的各种面孔越是混在一起，教人觅不出头绪。

小二听了尹思宛挤兑的话，敢怒不敢言，一口怒气梗在心头，直憋的脸色发青。

许应站在她身后，一下子没管住自己的嘴角，尹姑娘这张嘴，真是厉害。

“哈哈哈哈……”左祎笑了起来，“这位，小兄弟，可真是伶牙俐齿啊。对我的脾气。即是这小二得罪了你，何须多费口舌，换个人来，也就是了。两位自大魏远道而来，我算是东道主，没能尽到地主之谊，忏愧忏愧啊。”

尹思宛迅速回头与许应对忘一眼，两人心里都生出些警惕之心。

尹思宛眼睫毛一颤，装若无所谓的问道：“阁下何以断定我二人来自魏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