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宛是在甲板上找到裴济的,他双手背后,笔直挺立在甲板上。
她莫名有些好奇,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她见到他时,他永远是这么紧绷的模样。裴济,他不会有累的时候吗?他脆弱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不得不说,甲板是个好地方。清晨的微风裹挟蒙蒙雾气扑面而来,一夜未眠的疲惫都散了些。
尹思宛心中乱糟糟的,走向裴济的脚步忽然顿住。
她张开双臂,轻轻闭上眼,莫名的,眼前浮现裴济策马来援救自己的情形。
漫天火光,滚滚黑烟,在她最无助的时刻,裴济逆光而来,向她伸出手。若是世上真有天神,就应该是裴济那时的模样,没有银鞍没有白马,却仍旧飒沓如流星,比她曾幻想过的仍和一个英雄形象都更伟岸,也更真实。
尹思宛想着裴济溅了鲜血的脸,想起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极有力度的手,心脏忽然不受控制的悸动起来。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说话?”裴济依然是他平常的语调,不疾不徐,没有情绪。
尹思宛咬咬唇角,停在裴济身边。
“我看到你手臂上有伤口,你若不嫌弃,我帮你包扎。”
“不用,小伤。”裴济抬起手臂看里一眼,又不以为意的放下。
“唉,你是不相信我的手艺吗,我可是在伤兵营练了一个月,包满意的。”尹思宛说着,直接上手去捉裴济的手臂,裴济下意识躲开,他瞪着尹思宛:“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 别人不行,我也不行吗?你昨晚还拉了我的手,别抵赖!”尹思宛有心逗逗他,裴济的脸色肉眼可见得难看起来。
尹思宛耸肩:“好了,不吓你了,我隔着衣袖不会碰到你的。”
裴济没有再反对,尹思宛很细致,伤口的确不重,只是沿着手臂划了一道口子。
尹思宛松了口气:“在这儿等着我,别动。”说完,匆匆进去一趟。
裴济看着她的背影,不自在的抬起手掌,纵然隔着衣袖,尹思宛手心的温度还是那样鲜明。时间略久,在他手腕的那一小块皮肤上隐隐沁岀汗意。
他记得,昨晚他的确碰了她,七年了,他第一次能正常的同人接触。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呢。
尹思宛回来了,她端来清水,裴济立马把手放回原位。
尹思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炫耀的在裴济面前晃了晃:“这可是离开军营前,我特意向张伯讨来的奇药,治疗外伤的效果最好了。”
她先清洗了伤口外围的血污,将巾帕丢回水里的时候,湿漉漉的眼眸不安的在眼眶里来回转,不时心虚的看向裴济。
裴济被她这个样子看的心烦,刚要张嘴让她说话,就听见尹思宛这个不怕死的开口问道:“唉,你这么讨厌接触别人,肯定从没跟姑娘亲近过吧,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娶老婆呢?”
裴济僵立当场,脸色黑的像锅底,果然,他就不该让尹思宛开口的。他反思了自己,他可能最近对尹思宛太和颜悦色了,这小丫头都敢拿他的私事调侃自己了。
他把手臂从尹思宛怀里夺回来,拒不合作的样子逗的尹思宛哈哈笑:“别这么小气吗,我就开一玩笑。我正上药呢,瞅瞅,都洒了。”她锲而不舍的又把裴济的胳臂抢回来。
"我听谢大人说,你这个怪毛病,跟之前经历有关系。你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堂堂一个皇子,竟会变成这样?" 尹思宛没抬头,忽然感觉头皮发麻,她抬头,正对上裴济森森寒意的眼神。
得,这个话题也不能聊。
她尴尬的咳一声:“唉,那个跟你密谈的胖子到底是什么人物啊? 为什么你不把他一块抓起来呢,万一他要是抢功,直接命令手下干掉那个将军,我们不就危险了。毕竟,若是抓住大魏秦王,他们的王上没准能饶过他误杀同僚的罪过呢。”
“他不会。”裴济淡淡道。
“?他是你的人?可是我当时听那将军的意思,是这个胖子引人来伏击你的。”
裴济没有回答,饶有兴趣的追问:“你为什么回来!又怎么知道,那晚我会出现在那儿?”
“喂,讲点道理好不好,是我先问的你,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裴济好脾气的先解释起来。
“还记得我在客栈同左祎的会面吗?早在那天,我们就定下了这个计划。”
裴济回忆那天的情形。
裴济为北齐极有可能成行的南征而来。他见到左祎的第一刻,便垂询了这个问题。
左祎笑呵呵避重就轻:“殿下麾下的人马训练有素,即便大司马真的领军南下,也未必能讨到便宜,殿下何必忧心。”
“左大人若是这样讲话,只怕我们今天就没得谈了。”
裴济懒得跟他兜圈子:“只是本王向来没什么容人之量,你让我不高兴,我难免就要给左大人在北齐的仕途添添堵了。”
“殿下这就是冤枉小人了,小人哪有什么仕途,即便真能身于朝堂,也全是殿下暗中的扶助和钱财支持,小人绝不敢对殿下有二心。”
“好,我需要你笼络北齐朝中官员,让这次南征不能成行。一应花费算在本王头上。事成之后,本王绝不亏待有功之人。”
“不瞒殿下,如今我在北齐国主面前,也能说上一两句话。只是,用兵之事陛下还是更倚重大司马等朝中一干武将。小人也多番进言阻止这场战争,只是,这大司马屡屡同小人唱反调,若是……”左祎看着裴济,不说话了。
裴济不傻,左祎与大司马不睦的消息,他心知肚明。左祎如今说这样的话,有几分是为了大魏,有几分是为了除去政敌,他心中有数。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哦,仅大司马一人执意北伐吗?”
左祎原本没指望能糊弄过裴济,见他有此一问,道出早就备好的说辞:“这些人皆以大司马为主,只要大司马倒台,自然就成不了气候,到时,小人再去笼络,就容易多了。”
裴济将酒杯重重掷在桌案上:“左祎,你好大胆,竟然算计本王,去替你除掉政敌!”
左祎连忙起身跪倒:“殿下,小人并不敢欺瞒殿下,小人的确有私心,可小人并没有说一句谎话。朝堂之上,以大司马为首的武将旗帜鲜明劝说国主南征,大司马暗中探得幽州分兵南调的事,就等着趁幽州防备松懈时,立一大功。
且不说这原本就是符合他们利益的事。更何况我又多番劝阻此事。殿下也知道大司马与我不和,便但是为了与我作对,他也一定会促成此事。
小人想除掉他,固然有扫除政敌的私心,更多的还是为大魏着想啊!
大司马恨我入骨,几次三番想要拿住我的把柄除掉我,便是今日同殿下会晤,我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甩掉大司马的眼线。只有除了他,小人才有望为大魏免除一场兵灾啊!”左祎说的声情并茂,仿佛忠正之心可昭日月。
但裴济怎会不懂他心里那点小九九呢。可人非圣贤,左祎,他还有用。
“左大人,请起,本王不过玩笑罢了!你今日既然冒险前来见我,看来是已经想好怎么除掉他了。”
左祎打量着裴济的神色,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殿下需要陪小人做一出戏,指认大司马勾结北魏秦王,收受贿赂,与您共设圈套,伏击北齐大军。”
只这一句话,裴济已经完全明白左祎的计划。
若计成,于左祎,不但可以除掉政敌,还能又立一功。以后在北齐朝堂上的地位可想而知;于大魏,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可若失败,左祎自有脱身之法,毕竟现在为止,大司马也没能掌握左祎通敌证据,大司马要扳倒他,并不容易。可自己,呵,恐怕最好的结果就是命丧北齐。
果然,尹思宛听到这儿,忍不住插话道:“这样的计划,你怎么答应呢。这个左祎,显然是拿你做饵,罔顾你的性命啊!”
裴济勾了勾唇角:“为什么不答应。此法的确可解幽州之危。至于我的性命,凡人皆有一死,为大魏而死,至少死得其所。”
裴济说那句话的一瞬间,尹思宛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咫尺之遥,他却将自己封锁你另一个世界,尹思宛无法窥探,无法触摸。
尹思宛有很多话想说,可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心口堵的发疼。
她那时不懂,这种陌生的感觉是怜惜。
两个人一时无话,微风拂过,撩起尹思宛鬓角的发丝,尹思宛从纷繁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不对啊,说不过去啊,大司马位高权重,跟你合谋?图什么啊!”
裴济瞅了她一眼:“左祎不是都替他想好了吗,他收了我的贿赂,准备诱导北齐大兵南下,中我幽州大军的伏击。”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别人会信吗?”
“再拙劣的谎言,总会有愿意相信的人相信的。再则,左祎恐怕早就在大司马府安插了人,到时在其中搜出一两封书信,和大量来路不明的财物。人证物证具在,为何不信。
“左祎不是说大司马党羽众多吗?他们难道不会替大司马说话吗?”
“大司马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价值的,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国主面前的红人。左祎会在国主面前力证大司马的罪行,一旦国主相信,他们都会选择相信的。”
尹思宛又沉默了,大司马生前固然炙手可热,可人走茶凉,人世间的尊荣富贵,权势荣耀,再与他无干了。
“所以,昨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