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一路上,尹思宛都在不停的给自己打气,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陛下正位九五,君临天下多年,自然没必要与自己一个小老百姓为难,为了彰显天子爱民如子的气度,没准还要和颜悦色褒奖自己几句。
可,真到了要见正主的时刻,尹思宛头脑还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到紫宸殿,明明是片刻之前发生的事,直到跪在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面前,她才如梦初醒。
“你,上前来。”大殿太空旷,御座上的声音传下来,显得格外飘渺。尹思宛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原来,天子声音是这样的。和一个平常的老人家,也没有多大区别。
尹思宛起身,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鞋面。依言走上前去,重新跪下。
“这玉佩,就是你交给闫旭的?”
尹思宛闻声抬头,只见御座上带天子冠冕,玄衣纁裳,袍角领口处金线绣出的金龙翱翔在祥云之上,栩栩如生。帝王手中拿着那块裴济给她的玉佩。此刻,尹思宛才反应过来。原来天子要见自己,是因为他啊。
她轻吐一口气,俯身恭敬回答:“回陛下,是民女。”
尹思宛没抬头,所以她不曾察觉皇帝脸上一闪而过的怪异。“抬起头来。”皇帝冷不丁的命令,尹思宛忐忑抬头,皇帝端详了一阵,叹了口气。良久,偌大的紫宸殿才又响起他的声音。
“就是你,从秦王手里拿到了这块玉佩?”
尹思宛呆了呆,她在迟钝现下也反应过来,陛下这是在辗转向自己打听裴济呢。
她回到:“是,民女曾去幽州向秦王殿下,诉说过父亲的冤情,殿下仁慈,给了这块玉佩,让民女找闫大人申冤。”
听见这一番说辞,皇帝原本还算慈祥的目光,瞬间凝聚起来,化为如有实质的利刃射向尹思宛:“小丫头,世人皆知,秦王忤逆朕,被罚出京城,你倒是有胆识敢去找他帮忙……”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先前锐利的目光暗淡下去,皇帝将她重新审视一遍,补了句:“不止有胆识,运气也不错。”
这她还真不知道。尹思宛在心里哀叹,她前世不过一个处在深闺之中的弱女子,既没有这个途径,也没有这个心思去关心皇帝稀罕那个儿子,又把哪个儿子赶出了京城。如果,不是经历前世那个,至今回想起来,仍叫她脊背发凉的那个梦,她今生显而易见还是会和前世一样,糊里糊涂度日,最大烦恼也不过是如何在一众小姐妹里占尽风头。
她之所以会找上秦王,完全是梦见他以后会当皇帝,真心觉得这个大腿足够粗罢了。秦王的的罪过他老爹,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尹思宛继续扮演她拿手角色:乖乖女。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沉默不语。好在,皇帝也没想听她回答。
皇帝是最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当初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敢站在朝堂上,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跟他老子叫嚣,让他老子下不来台。
后来被罚去边关,硬是梗着脖子不认错,金尊玉贵的皇孙公子,宁肯受着关外的风霜刀剑,也不愿向他老子低个头。
混账东西!
可也就是这么个混账东西,让自己牵肠挂肚了七年。他派遣使者,几番明示暗示,只要他回京,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自己既为人君又是人父,为了一介不肖子孙退步到如此境地,偏这个小兔崽子还不领情,只让使者穿回来一句话,就把人家打发了回来。
他至今记得,回来的内监面有菜色,回话时支支吾吾,直到自己逼问,他才胆战心惊的的给了原话:
启元一案,严惩元凶!
气的他是吹胡子瞪眼!谁家做父亲的,做成自己这般田地,谁家做儿子的,嚣张成他那般模样。借着当年自己气头上说的一句‘无诏不得还京’当靶子,七年不曾踏入京城一步。
裴济的要求,皇帝不能应。原本以为,这辈子父子俩也就这样了。
可忽然,裴济把自己龙纹玉佩送给了这样一个姑娘。
龙纹玉佩。是皇子身份的象征。闫旭拿到玉佩的当晚,就火速入宫,道明了来龙去脉。
秦王要替一个不相干的姑娘鸣冤。不肯亲自出面,却给了这块玉佩。
就从这样一个别扭的举动里,皇帝咂摸出一点别的味道。
秦王知道,闫御史是皇党,他经手的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是为了这个姑娘,做出了类似服软的举动。
哼! 他这个儿子,十四岁就在战场上厮杀,见惯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何以对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儿家,费这样大的心思。
皇帝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心中长久的郁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抓住秦王软肋的扬眉吐气。
他给出了今日叫来尹思宛最核心的指令:“朕有一道旨意颁给你,你将作为使者,去幽州宣旨,把秦王给朕召回来!”
尹思宛吃惊不小,她的疑问涌上喉头,顾忌着在帝王面前。又生生咽回去。
皇帝当然看出来她想说什么:“朕给你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朕保你父亲平安无事,可若你不能完成朕的旨意,你连同你的父亲,一律以抗旨不尊的罪名论处!”
“陛下,这不合规矩,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尹思宛听着这近乎赤裸的威胁,一时也顾不得失礼了。
本来她就觉得这任务奇奇怪怪的,皇帝又是君又是父的,想召回儿子。还要自己这个外人插手,一看其中就必有原由,她一点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别说这父子俩有仇,就是没仇,让自己劝说裴济那个犟种改主意,尹思宛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个皇帝怎么会觉得的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
皇帝极轻蔑地笑了一下,为这个小姑娘的天真,他一锤定音,不容置喙:“朕乃天子,天下之主,朕说的话就是规矩!”
尹思宛挣扎道:“陛下,非是民女推诿,实在是秦王殿下他刚毅果断,他若认定一件事,绝非外力所能转圜。”
皇帝意味深长道:“别人不行,你可以。” 眼前的少女,仿若初春时节微雨中初绽的海棠,只是站在哪儿,就带来一整个春色满园。这样的姑娘,倒也难怪。
皇帝前一刻还在为把准了裴济的脉沾沾自喜,转念一想,这个臭小子,连自己爹爹的面子都不给,却为一个女人屡屡破例,皇帝忽然又有点不是滋味了。
尹思宛不蠢。皇帝乃天下之主,谋臣辨士,什么样的人才找不着,却把这样的大任交给她。看重自己哪一点,她也能揣测几分。
尹思宛苦笑,为皇帝这样的误会。皇帝要是知道,秦王在幽州对自己的恶劣态度,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吧。
“朕一向赏罚分明,你若是做成这件事,朕不但免了你父亲的罪过,还要把你赐给秦王。” 虽然说,商户之女,身份是低了点,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还能有谁身份贵重的过皇家,重要的是,他儿子喜欢,大不了以后赏个虚爵。
“砰~”尹思宛的心颤了一下。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帝王御下之术果然娴熟。
可是为什么明知道,这是皇帝的威逼利诱,她还是可耻的心动了。
思绪纷乱如蓬麻,千般念头在脑海里游走,因为,她不能拒绝皇帝,雷霆雨露皆君恩,她不能拿父亲冒险。因为她知道故事的结局,秦王会登基,自己一心想抱一条金大腿,这是最快也最牢靠的方法。
还因为,苏恒!
对,凭什么这个人渣,做局陷害自己父亲,让自己满门遭难后,还能勾搭上未来宰相的千金,一路如花美眷,平步青云。苏恒已是官身,即便父亲出狱,她也不能奈他何,她不甘心。
或许,还因为……
她的心忽然乱了,呆呆说不出话来。
御座之上的人,以为她是默认了。出声招徕内侍,让她去宫室略做休整,三日后出发。
尹思宛知道,这个任务她不接也得接了,只好认命。
也不知道皇帝是因为她的识趣而高兴,还是怕尹思宛就此跑路,反正他直接安排人,领着尹思宛在宫中住下。
尹思宛脑海里交替闪现着苏恒小人得志的嘴脸,和那时火场里,裴济驭马前来,俯身握住自己的手,炎炎火光中,她看见他脸上飞溅的血痕,以及眼眸深处,连满天大火也夺不去的光辉。
尹思宛从荷包中拿出那枚原以为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的扳指,自嘲似的笑了笑;她果然是一个得寸进尺,不值得帮助的人。他发善心帮助自己,自己却要联合他父亲一起算计他,逼他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怪不得裴济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不愿意帮她。
她收起玉扳指,也收起那些不该有的柔软,现在的她太弱小,并没有资格怜悯谁。如果让自己和整个尹家体面有尊严的活着,代价是自己十恶不赦,她想,她会做的连眉头都不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