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穿透密林,呀加山特有的浓雾自地面漫卷而上。
言不浔站在洞口,一下子浑身凉透了。
他之所以站在这里,是为了搞清楚矿脉断绝的原因,言盏月并不在他的计划内。
他曾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远渡重洋,翻遍了大半个格陵兰岛;也曾怀着一线希望心甘情愿跳入姜予眠的陷阱。他有计划地寻找了言盏月许多年,却从没想过,她会以这种突然又离奇的方式与自己相遇。
这一刻他大脑空白,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他机械地踩进那上百具枯骨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知被谁的手绊了一跤,赶紧爬起来,忍着痛继续走。
阿流下意识要过来扶他,被他甩手挡开了。
他的目光落在石壁的字上,阿流后退两步,打开手电筒照射上去。
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出现了,整面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我叫言盏月。”
“我叫言盏月。”
“我叫言盏月。”
同样的字体,不同的书写方式。
最上面是用刀刻的,力度几乎把坚石凿穿。然后是石块,中间那片区域看不出材质但沾了血,最下面不仅沾着血还斑驳不平,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所有人呼吸一滞,仿佛看见一个原本拥有健康体魄的少女,慢慢被折磨到身体佝偻,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艰难地用指甲抠写自己的名字。
言不浔心脏一紧,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他刚学写字那会总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言盏月十分有耐心地把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带着他写。
陈丽娟嗑着瓜子从门口路过,看见这幕乐得哈哈大笑。
“傻子,连字都不会写,以后分家产的时候就有得看喽,一分钱都不给你。”
几岁的言不浔并不懂这和分家产有什么关系,他愤怒地瞪着陈丽娟:“你是生来就会写字的吗?我现在不会,不代表我长大后也不会。”
“你会什么啊小畜生。”陈丽娟一把将瓜子皮丢他头上,轻蔑地冷笑道,“你会写那也是写言家的名字,我们姜家的家产,你一分钱都别想要。知道你外公外婆在哪吗?他们偷渡出国啦,在国外当劳工,每天靠挨打赚钱,卖血都没人要——这就是你将来要继承的一切!”
“你胡说。”言不浔气得眼眶通红,虽然不知道外国劳工是什么,但他敢肯定,外公外婆一定活得好好的。
言盏月站起来把陈丽娟往外推:“你出去,这里是我们的书房,不许你进来。”
陈丽娟根本没把她那点力气当回事,大手将她扒拉开,抓起书桌上的纸扫了一眼:“言不浔,你叫什么言不浔,你该叫狗蛋,以后写不来大名,就画只哈巴狗,跟你还挺像哈哈哈哈哈哈。”
言不浔气得发抖,扑上去咬陈丽娟的手,可他到底只是几岁的小孩,还没靠近就被陈丽娟一巴掌拍飞,脑袋磕在桌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言盏月挺身挡在他面前,不甘示弱地指着陈丽娟吼:“那你为什么要叫陈丽娟?你叫老巫婆好了,以后签名就画个巫婆。
“对你来说名字只是代号,狗蛋巫婆没有区别,可我们的名字是外公外婆取的,是家族的延续,是我们活在世上的证明,我叫言盏月,我弟弟叫言不浔,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哟哟哟,还谁也改变不了。”陈丽娟不屑地推她的脑袋,讥讽道,“赶明儿把你卖给人贩子,改个名字叫小王八蛋。你还想叫言盏月呢,美得你。”
言盏月气得胸膛起伏,攒紧拳头一字一句道:“我就是死,也叫言盏月!”
那时候姐弟俩并不知道,陈丽娟说到做到,真的把言盏月卖了。
从矿区的痕迹看,汐翎村村民长期在山里开私矿,所用矿工都是姜勇团伙从全国各地拐来的青壮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安排,言盏月也被送来了这里,这里距离言不浔名下的矿山只有十几公里,她却没能逃出去。
墙上的字迹新旧交叠,长达数年。每一天,言盏月都坚定地提醒自己,她叫言盏月,她是言家的孩子,背负着祖辈的期盼,家族的荣耀。即便是后来再也站不起来,她也要在石缝里抠出自己的名字。
至死,她也是言盏月。
不是阿猫阿狗,更不是小王八蛋。
陈丽娟想抹杀她?没门。
姜勇想折断她的傲骨?没门。
矿区的人想让她死?没门。
她的笔画横平竖直,铁骨铮铮,从起笔到收笔,无处不蕴含着她的风骨。
言不浔至今仍记得姐姐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时的模样,可笑的是,他找遍了全世界,却没能早一点穿过这片山洞。
他抚着冰冷的石壁,心痛到无法呼吸。
阿流试图劝解他:“哥,坐下歇会儿吧,你的腿……”
“滚!”言不浔朝他怒吼。
此刻言不浔心里冲撞着一头猛兽,随时可能跑出来毁天灭地。
阿流不敢再劝他,带着人默默退出坑洞。
言不浔弯腰在满地骸骨里翻找起来,而山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先前能见度还在几公里外,这会却只能看清近景了。阿流等人站在人工开凿的平坝上,看着这幕只觉得头皮发麻。
宋焱小声和阿流咬耳朵:“他想干嘛,从这上百具骸骨里翻出言盏月?”
阿流脸色苍白:“让他找吧,他能好受些。”
山里温差大,两名专家团的小助理冷得打哆嗦,听见两人交谈,支楞着脑袋过来凑热闹。
“这能找着什么?他眼睛又不是鉴定仪,就算是,这些骸骨腐烂程度不同,估计最早的得有二三十年,还有很多断手断脚的……”
话没说完,就被宋焱死死盯着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了。
宋焱冷声警告:“这些话别让我再听见,你要是敢当着我哥的面说,这工作可就没了。”
知道他管不着矿厂的事,小助理下意识想找阿流说句公道话,但阿流连个眼神也没给他,低头拨打了报警电话。
小助理闹了个没脸,又觉得这里鬼气森森,一边哈气跺脚,一边频繁张望四周,心里期盼着警察早点到。
或许是他的期盼太强烈,不一会远处就响起车轮声,一辆越野车停在平坝那头。
“怎么才来一辆车?”小助理说着就要向那边走,宋焱大手一扒,狠狠把他甩到身后。
这时车门打来,下来两个肌肉壮硕的保镖,紧接着,一个小个子男人被粗鲁地从车里拽了出来。
雾气在平坝上弥漫,远远的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影子,可苟彧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身体猛地紧绷起来。
是秦慕!
前天他们还通话讨论过他的病情,那会儿秦慕还身处米国的办公室。
现在秦慕却被人拽得一个跟头,狠狠跌在平地上,眼镜也磕破了,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太太,你这么做,谢先生知道吗?我要和谢先生通电话!”
“谢文谦给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三倍。你只需要告诉我一个地址,怎么样,很划算吧?”
这个声音娇柔甜美,一听就是个女人。
苟彧的脸色瞬间失去血色,几乎是逃跑似地回到言不浔身边,拽住了他的衣角。
言不浔还在翻找那些骸骨,被打断后机械性地站起身,脑子里却仍是一片空白。
他身体的温度给了苟彧些许力量,苟彧再次鼓足勇气向平坝那头看去,一个精致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从车里下来。
她手中拿着一根金属球棍,忽然高高举起朝秦慕头上砸去。
“那是我儿子!你和谢文谦合起伙来骗我,这是绑架!”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一下下用力敲击秦慕的脑袋。
秦慕抱头在地上打滚,很快头破血流。
“谢太太,你冷静点,以你现在的状态,我是不会把小彧交给你的,谢先生也不会同意。”
“那你就去死!去死啊!”女人愤怒地发泄着,下手越来越重,秦慕无力抵抗,渐渐没了声息。
山谷间回荡着金属球棒击打皮肉的声音,以及女人失控的叫喊。
“去死!人贩子都给老娘去死!你们这些绑架犯,无耻,下贱,还我儿子!我的小彧啊,我的孩子——!!”
巨大的动静终于拉回言不浔的神志,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下。
他诧异地看向苟彧拉住自己的手:“这人谁?为什么抓秦慕,冲你来的?”
苟彧像一只落进水里的狗,落魄又恐惧。
他转身就想离开,言不浔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冲你来的吗?你是她要找的小彧吗?”
“我、我……”苟彧说不出话来,他拼命想要缩回手,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断质问他:缩回手,然后呢?还能逃去哪里?
身体冰凉,只有言不浔的指尖带来一丝温暖。
闭上眼,苟彧想起来,言不浔刚刚才说过,他喜欢自己,那种喜欢给予自己无限力量。
苟彧努力深呼吸,回握言不浔的手,好半晌才抬起头来。
这一刻,他选择了直面死亡。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来历吗?我、我是小彧,我是……她的儿子,她叫李殊辞。”
“李殊辞?”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言不浔皱起眉头。
宋焱提醒他:“陈丽娟开农家乐趴体的时候见过一面,哥你还记得吗,她醉驾把车开进了沟里,然后又当众暴打了陈丽娟一顿。”
“是她?”言不浔猛地看向苟彧,“谢夫人,谢氏集团谢文谦的老婆,她是你妈妈?”
“我就说他来历不明,不安好心吧!”苟彧还没什么反应,阿流勃然暴怒,一把揪住苟彧的衣领,“外婆曾经说过,李殊辞生的儿子天生异瞳,当年在福安,没少被陈丽娟编排造谣。那几年抓封建迷信抓得紧,陈丽娟居然以宣扬封建迷信为由把他们一家赶出福安,从此杳无音信。数年后谢氏空降燕京,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金融大鳄,去年入驻东海,扬言要吞并宏海。
“哥,他们家当年被害得那么惨,他就是来找你报仇的!”
阿流声音不大,情绪却激动,一旁的言二狗一个激灵,在草丛里弄出声响。
“什么人!”正在兴头上的李殊辞猛地住手,暴喝着命令保镖打开手电筒。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枪响,李殊辞神经质地朝浓雾大喊:“是谁,出来!小彧是你吗?我是妈妈,你出来见见妈妈好不好?妈妈没有抛弃你,妈妈每天都在找你,是爸爸不许妈妈见你,你出来啊,妈妈好想你呜呜呜……”
隔着这么浓的雾,她根本不可能看清平坝这边的情形,她原地打着转,急怒之下再次抡起球棒,狠狠朝秦慕砸去。
“去死去死去死!你们这些混蛋,小偷,强盗,人贩子,你们还我儿子啊啊啊啊!!”
这癫狂的状态,难怪秦慕不肯告诉她苟彧在哪。
言不浔下意识把苟彧拽到身后,牵起二狗的绳子:“走,先离开这里。”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得先保证自身安全,才能静待警察到来,解救秦慕。
雾气愈发浓稠,树木的影子扭曲着,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一会,渐渐迷失方向。
专家团的两名小助理吓得脸色惨白:“天哪,我看不见自己的脚了,雾怎么这么大?阿理沙,你在哪里?”
阿理沙是另一名小助理,他就在附近,闻言赶紧拽了同伴一下,埋怨道:“我们为什么要跑?既然那女人要找小彧,把小彧交给她不就好了?真是会连累人……”
话音未落,脸颊就挨了宋焱一拳。
“闭嘴!没看见李殊辞已经疯了吗!”
这回连阿流都没阻止,他虽然讨厌苟彧不说实话,但也没想过让苟彧为此付出代价。再说,苟彧回到李殊辞身边,难保她不会以为是言不浔拐走了苟彧。
言不浔没理会这场冲突,他解下皮带和苟彧绑在一起,一面艰难地拽住言二狗,一面郑重向苟彧保证:“只要你不想,我就不会把你交给她,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现在雾越来越大,你抓紧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苟彧用力点头。现在这样的情况,哪怕言不浔赶他,他也不会走。
阿流从应急包里拿出指南针分给大家:“西南三十五公里外有一支驻军营,要是走散了,就去那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