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在聊起苟彧病情的时候说过，人的记忆存储是有限的，如果一天之内发生了许多事，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你通常只能记得最难忘的那一件。

这张写着言不浔名字的纸币像一个开关，撕开迷雾，将那天的全貌展露无遗。

言不浔清晰地想起那天的一切。

早晨的天空碧蓝如洗，院子里的梧桐树开出了洁白的花。翻新后的人民商场楼上开了东海市第一家声乐培训机构，校长是大学里一位退休教授，因着言家的关系，他同意将录音室借给言不浔姐弟两小时。

姐弟俩刚拿到直升高中的免试名额，不用像其他初三生那样忙忙碌碌，为此姜浩海斥责他们玩物丧志，但两人完全没放在心上。

临出门时，陈丽娟嫌恶地瞪了他俩一眼：“你们的车我要用，一会你们自己走路回来。”

除了姜浩海上下班的专用车，家里还有两辆车，一辆接送姐弟俩，另一辆接送陈丽娟和言雪晴。作为十里八乡最贤惠的儿媳，言雪晴一般是不用车的，那辆车实际上陈丽娟的专车。

陈丽娟故意闲置专车，来抢姐弟俩的车，谁家老太太也没有这么不做人的。何况今日天气炎热，让两个孩子大中午走十公里回家，只怕人还没到，就要先中暑。

言不浔学着她的表情，阴阳怪气地说：“奶奶，一辆车已经装不下你的大屁股了吗？”

陈丽娟顿时被激怒，破口大骂：“小畜牲你说谁大屁股，信不信老娘今天不让你出门！”

言雪晴生怕惹恼陈丽娟，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妈，您要用车就用吧，一会儿我去接他们。”

陈丽娟不愿动自己的专车，言雪晴当然也不敢蹭，她和言盏月约定好，她会打车到商场，十二点准时在商场楼下等他们。

然而到了十二点，姐弟俩准时离开录音室，却没在楼下看见言雪晴的影子。

“我去打电话，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我回来。”言盏月交代言不浔，转身朝隔壁安装了公用电话的书报亭走去。

越不让言不浔走动，言不浔越不会配合，他此时正处在叛逆的中二期，瞥见一家冰淇淋店，走过去买了两个草莓甜筒。

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一对母子，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西装短裤，那种衣服言不浔只在国外时尚杂志里见过。女人身边的小孩也是打扮时髦，漂亮得不像话，可身体却十分瘦弱，与其说他穿着衣服，不如说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呈现着玻璃珠一般的冰蓝色。

这么奇怪的混血小孩言不浔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多看了几眼。

小孩一口流利的英文，不断向女人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女人心绪不佳，烦闷地握住他纤瘦的肩膀，仿佛一下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里华国，你给我说中文！我和你爸爸都是华国人，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怪物！”

小孩似乎早已习惯了她的用词，嗑嗑巴巴地改用中文说：“妈、妈妈，我饿了。”

“你饿了，难道我就不饿吗？”女人眼里的阴霾几乎漫出来，抓着小孩的手上青筋暴起，“我有什么办法？离开福安时和你爸爸说好的，来东海汇合，我在国外吃了那么多苦，把你拉扯大，好不容易回到国内，找遍东海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你还有心情要吃东西，吃吃吃，吃土吧你！”

小孩才只有十来岁，并不能理解成年人的苦难，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面目狰狞的母亲，瑟缩着轻轻嘶了一声，妈妈掐得他太疼了。

女人凶狠地摇晃他：“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种怪物？连你爸爸都不要你了，养你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你为什么不是狗？啊，你去当狗啊，说不定你爸还能回头看你一眼！”

小孩吓坏了，眼里涌出泪水。

女人压着嗓门儿，足足咒骂了五分钟才平静下来，她抹了抹脸，又恢复了柔和的表情。

“小彧，对不起，妈妈太着急了，妈妈找不到爸爸了。”她掏出手绢给孩子擦脸，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对不起，是妈妈错了。你肚子饿了吧，你乖，站在这里不要动，妈妈去买吃的。”

小孩不舍地拽住她，大眼睛里欲言又止。

女人摸摸他的头，将他的手拿开：“你站在这里不要动，妈妈去买吃的。”

女人转身离开了。

小孩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到同样被要求站在此地不要动的言不浔。

言不浔移开了目光。

他自己还处在“天老大，我老二”的中二期，对比自己小的孩子没有半分兴趣。这小孩虽然看起来惨兮兮的，但至少他妈妈给他道歉了。要知道，他从小到大被言雪晴伤心的事多了去了，至今也没得到过半句对不起。

果然，他一转身，就看见言盏月脸色难看地回来。

在言盏月发火前，他熟练地将甜筒怼进她嘴里。

言盏月没好气瞪他一眼，一口咬掉大半个甜筒，这才气呼呼地说：“财山区新开了一家美容院，奶奶在那里办卡，说钱不够，让妈妈给她送钱去。一来一回，没个两小时回不来。”

“什么美容院办卡这么贵，车里一直放着两千块备用金，我看奶奶就是故意的。”

1987年东海市的美容行业才刚刚起步，哪怕是高端美容院，办年卡也才二三百块钱，陈丽娟分明就是故意找借口支走言雪晴，逼迫他俩走路回去。关键是，这么明显的恶意，言雪晴竟然像是没看出来。

言盏月把电话打到美容院，和她吵了好一会儿，这才又重新说好时间，还是在商场楼下等。

“我们先逛逛商场吧。”言盏月无力道，“她现在从那边赶过来，打车要一个半小时。”

言不浔很无语，哪个中二少年愿意陪姐姐逛商场？他倒是想去隔壁小吃街吃东西，可又怕错过时间，言雪晴找不着人。

心情不好，肚子又饿，他全程黑脸，好在言盏月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如果看到喜欢的衣服，就让他在门口守着，自己进试衣间试衣服。

言不浔第N次留守店外的时候，又看见刚才那个小孩。

小孩很听妈妈的话，没有乱跑，一个人无助地蹲在垃圾桶边，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四目相对，小孩眨着水汪汪的冰蓝色眼睛，鼓起勇气拽了拽他的衣摆。

“哥哥，”小孩声音又软又轻，像是抱着人生中最后一根稻草，“你救救我吧。”

“嗯？”言不浔不太明白，自己也只比这孩子大一点，能救他什么，“你妈妈呢，还没回来？”

小孩近乎绝望地摇摇头，声音带了哭腔，“她不会回来了。”

“什么叫不会回来……”言不浔一怔，“你怎么知道的，她以前丢过你？”

小孩认认真真地点头，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在米国的时候她就丢过我，米国丢孩子犯法，所以她带我来华国，把我丢在这里。”

言不浔很久都没说出话来。

这一刻他想向言雪晴道歉，言雪晴虽然不喜欢他，但也没丢过他，而眼前这小孩却已经习惯了被母亲遗弃，说话时平平静静，即便想哭，也没真的流下眼泪。

言不浔惊叹于这小孩的懂事，他分明早就看穿了母亲的意图，却没有当众戳穿她，更没有哭哭啼啼地阻止她离去。

看着这具瘦弱的身体，言不浔心里有些难受。

言不浔回头看看，见言盏月还在试衣间没出来，干脆带这小孩去找商场保安。

他在保安室报了警，然后把身上仅有的两元钱塞进小孩手里。

这两元钱是他准备周一交班费的，上面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初三（2）班言不浔。

那时候他的字迹还很稚嫩，一笔一画都写得很用心。

那时候他也没想到，这张纸币兜兜转转，十年后再次回到他手中。

不，并没有什么兜兜转转，这张纸币保存得很好，铅笔字在十年后依然清晰如新。

言不浔抱着脑袋，无力地蹲在地上。

那一天，他安置好小孩后，再回到女装店，就怎么也找不见姐姐了。

两个小时后，言雪晴接到派出所电话才匆匆赶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她重重打了言不浔一耳光，诘问他为什么弄丢言盏月，为什么失踪的人不是他。

言不浔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所以她漠视他，明知陈丽娟不怀好心，还把他留给陈丽娟照顾。于是他终于亲身经历了和那小孩一样的事，却没有人来救他。

漫长的十年，他沉浸在失去姐姐的悲痛中，不断懊悔自责，自我厌弃，他逐渐忘记了那个小孩，不知道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长大了。

倏忽之间，时光逆转，他耳畔回响起了小孩平静的声音：“她不会回来了。”

他和小孩共了情，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捆缚了他。

苟彧不会回来了。

苟彧亲手松开了连接彼此的皮带，走向了曾经遗弃他的李殊辞。

言不浔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不能早点想起这件事？为什么要让苟彧牵着皮带，而不是自己主动牵他的手？

他答应过小孩要救他，却没能救彻底，十年前是无能为力，十年后是不尽心。直到此刻，他仍不能清晰地描绘苟彧的过去，他的眼前出现一重又一重的迷雾，先是姐姐，后是苟彧，还有他自己的生活，一团乱麻，搅得他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接连两天缺乏睡眠，他大脑迟钝起来。

宋焱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山里雾气越来越湿浓，搜救队必须要撤离了。

“……先回去吧。”言不浔声音干巴巴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宋焱欲言又止，总觉得言不浔不太对劲。火急火燎要搜山的人是他，这会儿同意撤离的人也是他，要按言不浔平常的性子，不把山头铲平都算他仁慈。

算了，也可能是他太累了。

宋焱骂骂咧咧牵着言不浔回家。山里雾大，只能等雾散再找苟彧了。

言不浔游魂似地被扔进沙发，言菲泉和她的外国男友丹尼尔坐在另一边，正在上演酸臭的脑残恋爱剧。

言菲泉目不斜视对着电脑，明显是在处理工作，丹尼尔柔弱无骨地趴在她肩头，兰花指在她腰上画圈圈。

“亲爱的，我们的已经公布联姻了，你想什么时候办婚礼，六月？”

言菲泉头也不抬，噼哩啪啦敲击着电脑键盘：“你在想屁吃。现在已经是四月，六月办婚礼，太仓促了我日程排不开。”

“那就七月？八月？总不会又想拖明年吧？言菲泉，我必须要批评你，你每年都拖，工作就那么重要，比我还重要？”

“是的啊。”言菲泉还是没看他，理所当然的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丹尼尔怄得要吐血，立刻就想找言不浔主持公道，可一抬眼，就发现言不浔神色不对。

丹尼尔一下坐起来：“大、大侄子，你怎么了？我和你小姨只是延迟结婚，又不是分手，你不用这么难过吧？”

言菲泉也察觉异状，大外甥满脸通红，分明是在憋气，怕不是要把自己憋死！

“快，叫医生！”言菲泉急得要去掐言不浔的人中。

就在这时，一则新闻从电视画面里跳出来。

姜谢联姻！两家公布喜讯，宏海千金姜予眠将嫁谢氏独子谢彧！

轰的一声，言菲泉感觉天要塌了，她慌忙向言不浔看去，只见那张向来淡漠的脸上，表情一寸寸皲裂，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流淌下来，一开始，那只是断线的珠子，缓慢而压抑，片刻后却如洪水滔天，泛滥成灾。

言不浔克制了十年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搂着言菲泉，失去控制一般大声嘶吼。

“我要杀了他们！小姨，帮帮我，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