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
“大家快跑!”
“快跑啊!快跑!”
......
旷野间,一声接着一声的狼嚎传来,重伤的倚狼们在狼王的派遣下,四散着奔走在涿光山间告知所有的神兽们快跑,逃命。
因为,人族来了。
茫然的小鱼还未来得及弄清危险的源头,一枚噼啪作响的火球已经向着它砸来,仓皇闪躲之后,是越来越多密集的火团不断从天而降,部分吞吐的火舌甚至伴随着雷霆一般的电流。
逃离的速度稍慢一点,被那不断向外延伸的电势轻轻一碰,小鱼便觉得整个身体都要不听使唤了。
它扑闪着自己凌乱的十翼在斗水河里疯狂游动,头顶赤红色的光芒一下接着一下地闪,鸿珠和它一样害怕。
“冲呀!冲!冲上去!”
“千万不要放跑了它们!把它们捉住,全部都捉住!”
“冲!都给我冲!”
“抓住它们......”
陌生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透过河面上狰狞的火光,小鱼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滑翔在半空中的黑点。
他们明明身型微小,却不断有火光、雷电、寒冰、光刃......从那黑点处向外抛下。
他们大叫着,欢呼着,追赶涿光山脚下的生灵们。
火光点燃了树林,雷电劈到了夫诸美丽的角上,寒冰划伤了虎蛟的鳞片,光刃割掉了驼鼠的头颅。
涿光山的一整片土地都在痛哭,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斗水河畔,小鱼在河水里尝到了那些与它血脉相连的味道,滚烫、酸涩、又辛辣。
它第一次生出了痛恨的情绪。
这就是人族吗?
皎洁的月色之下,燃烧的古树枝叉在半空中凌乱挥舞,试图阻拦住闯入涿光山的人族。
飞鸟哀鸣,铺满绿草的大地不堪重负,一寸一寸崩裂,江河血染,蛟鱼翻涌着掀起滔天骇浪。
“寻木爷爷,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
“寻木爷爷......”
小鱼跟在寻木爷爷的枝叉下,拼命地舞动着翅膀带动水流,它想要帮爷爷扑灭不断燃烧的烈火,却怎么也追不上一处接着一处火焰烧起的速度。
鸿珠暴怒着,飞扬的赤红色光芒里,慢慢侵入了浓稠的恨意。
“习习!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它在只有小鱼能够听到的世界里,一遍一遍地质问着。
黑雾笼罩上小鱼的头顶,鸿珠在黑雾的裹挟下慢慢悬至半空,一点一点涨大开来。
小鱼没有见过这样的鸿珠,它突然无比害怕。
“鸿珠,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风也跟着狂暴了起来,皎洁的圆月不见,黑压压的云层里出现了沉闷的雷声。
“不,鸿珠。”
“不,习习。”
“不,我的孩子,不。”
寻木古树苍老的声音响起,风雨终于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爷爷,为什么,爷爷,爷爷......”鸿珠呜咽着,缓慢落回到了小鱼的头顶上。
接着,一片硕大的树叶自寻木古树落下,将小鱼和鸿珠全部裹挟了进去。
“爷爷?”小鱼茫然地问着。
树叶很快沉下水面,被湍急的水流冲了出去。
“爷爷!爷爷!”鸿珠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挣扎着大叫起来。
然而,寻木古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与涿光山的地脉相连,血脉至亲,它们是无法挣脱的。
“孩子们,还记得你们答应爷爷的话吗?”寻木古树的声音开始变得飘渺。
“去吧,孩子们......”
“爷爷,我不走,我不走!”
“涿光山就是我的家,我生来就在斗水河里,您让我去哪啊!”
“去吧......去吧......”
“爷爷,我不走,爷爷!”
“爷爷!”
“去吧......”
“爷爷!”
“爷爷!”
渐渐地,再也听不到了那让人安心的声音。
夜在远去的哭嚎声里沉沉睡去,漂泊在斗水河里的小鱼和鸿珠,只学会了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哭。
涿光山的一切全部停留在了昨日,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鸟雀吵闹着唤醒山林,宁静的小溪缓慢流过泥潭,一旁正睡着一个白嫩的孩童。
孩童被一匹翠绿色的软布轻裹,眉间生着一枚鲜红的小痣。
是一位晨起来溪边取水的少女发现了他,清晨的水边还带着凉意,少女怜惜地赶忙抱起了孩童。
于是,小鱼一睁眼,看到得便是一张清秀和善的脸庞。
那是它完全陌生的脸,身体也被柔软的温暖包裹着,这是从小在水里长大的它不曾有过的体验。
慌乱间,它只想快速逃离,挣扎过后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
它看到自己洁白的鳞片,变成了细腻裸露的皮肉,十只华丽的小翼化成了怪异的四肢。
这个样子它昨晚才见到过,是它最痛恨的人族,它竟然变成了人族。
巨大的震惊让它本能地挥舞起了四肢,“啊啊”地叫喊声脱口而出,眼睛里第一次流出了水来。
溪流里的水就在旁边,小鱼却怎么也唤不动它们,幼小的四肢窝在少女怀里,张牙舞爪地哭喊仿佛是刚刚降临人世的生命。
就这样,化身为人的小鱼被少女带回了家中。
小鱼感到奇怪,少女明明生得人族的模样,却从不在半空中滑行,没有用火球丢它,也不来电它,更没有划伤它的身体。
少女将它放在了小土包里面,风吹不来这里,雨水会掉在外面。
它饿了少女便拿来温热的汤喂它,它愤怒地看着少女,少女就微笑着看着它,嘴里还总要哼着一段奇怪的歌谣:
“小溪流,小溪流,不停留,弯弯绕绕往前走,走过山,走过海,走向远方不停休......”
“小溪流,小溪流,不停留,沿着小路向前方,走过山,走过海,那是回家的方向......”
它听着歌谣很快便睡沉了过去,再醒来时,身上会盖着厚厚的布子,温暖又柔软。
鸿珠不喜欢少女,小鱼也不喜欢。
“她是人族,人族都是坏的,人族烧了我们的涿光山!”鸿珠依然在它的头顶,用只有它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小鱼也是这样想的,少女是坏人。
但渐渐地,小鱼那柔软的人族四肢终于开始强健了起来,它看见自己纤瘦的两条腿,居然能够站立着支撑起一整个身体的重量。
春天来了的时候,少女牵起了它的手,带着它走出了小土包,去到了它最喜欢的溪流边。
身处在熟悉的密林与山脚下,小鱼难得的再次开心了起来,它将自己的双手双脚全部沾满了水,就像它曾经游荡在斗水河里一样。
斗水河里的水流经到这里已经十分微弱了,而且,这边溪水里的泥沙更多,甚至都不如涿光山脚下的河水清澈,果然和寻木爷爷说的一样,越接近人族的地方河水只会越浑浊。
很多山海间诞生的鱼类都无法在泥沙过多的河水里生存,偏偏只有它这样一只雪白的锦鲤鳛鳛可以,它可太喜欢扑闪开翅膀在泥沙里打滚儿的感觉了。
也是这一次来到溪流边,从水面的倒影里,小鱼才总算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样子,见到了藏在它眉心里的鸿珠。
它的头顶生出了浓密的黑色毛发,脸上是人族的五官,从前浅灰色的眼眸变作一片漆黑,鼻子与红色的嘴唇呼吸着山林间的空气。
鸿珠没办法随便乱跳了,安静地待在它的眉心里,说着只有它能听见的话,发着只有它能感受到的脾气。
后面的时间里,少女总是要在阳光晴朗的天气里,带着它来溪流边的泥滩上玩耍,在不知不觉间,它面对少女时流露出的笑容慢慢多了起来。
它也因此质疑起了少女人族的身份,和鸿珠起了不小的争执。
“她又不会在半空中飞,不会丢火球,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人族!”
“她就是!她长得和人族一样!她是坏人!”鸿珠固执地说着。
“可是,她并没有伤害我。”
“人族杀死了山海间的伙伴们,你不能对人族笑!”
“她又没有去过涿光山,所以她不是人族。”
“你......”
鸿珠再一次被小鱼反驳地没了声音,这时,鸿珠总要再补上一句说了无数次的话:
“你不能对人族笑!”
鸿珠的阻拦显然丝毫没有影响到小鱼,所以,在少女牵着它的手走在回小土包的路上,随意问起该叫它什么名字好的时候,它几乎是立即回应出了“习习”两个字。
少女惊讶于身旁的小娃娃居然会说话了,小鱼自己也惊讶。
原来,鱼除了会在水里咕嘟咕嘟冒泡泡,居然还能发出这么别扭的声音。
不过,很快小鱼就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它开始试着和少女说话,试着去了解更多关于少女的事。
它最先记住的是少女的名字,云雨,它喜欢这个名字,它一向很喜欢雨。
小鱼每天的生活都在改变,它开始不用牵着少女的手,也能自己走很远的路。
它跟在少女的身后去过了好几个小土包里,也见到了很多很多和少女一样的“人”,他们看到它的第一眼都是笑着的,他们偶尔会上前来摸一摸它的脸,更多时候,是会送给它能够把整个臂弯都撑满的食物。
它还学会了自己认路走去小溪旁,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它想,它就都可以去见鸿珠。
只是,鸿珠变得更生气了。
“坏习习!习习和别人说话不和我说话!习习去和别人玩不和我玩!别人一对你笑,你就把我忘了。”
“不是的,我今天都来见你五次的了呢,昨天也来了四次。”小鱼反驳着。
“可你刚刚还和王婶儿一直说话,不理我!”
“我之前和寻木爷爷也是要这样说话的啊。”
“王婶儿和寻木爷爷才不一样。”
“他们一样的啊,王婶儿的篮子里也有白色的花瓣,和寻木爷爷的很像。”
“那才不是白色的,那是蓝色!”
“是白色,张大爷给的才是蓝色的......”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鱼与鸿珠的谈话里多了更多涿光山以外的故事,它们依然想念着它们的寻木爷爷,想念涿光山的伙伴们,想念斗水河。
它们始终找不到回涿光山的路,但仇恨慢慢被时间冲淡,执拗的孤独里照进了温暖的光,它们像是再次拥有了一个家。
鸿珠嘴上喊着生气,却跟着小鱼的眼睛一起见到了许多许多的笑脸,它也早已经不再提云雨是坏人了的事。
它们最熟悉的溪流边长满了诱人的苹果,最先是从云雨手中尝到的那份甜甜的味道,现在,小鱼早都可以自己上手摘了。
“跳高一点!再高一点!”
小鱼摘苹果的时候,鸿珠总要跟在一旁唠叨。
“哎呀,去左边,左边更多。”
“快快快,两只手一起,伸手啊,再跳高一点”
“多摘多摘,我还要,还要!”
“要最大的,最红的!”
......
小鱼记不清山涧里的时光,只知道那一片红遍了半个山坡的苹果,被它们摘了一季又一季,它们越摘越多,然后,小山坡下的几户人家里都囤满了熟透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