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之言回荡在战场上。
“黄口小儿,矢口猖言!”
孙部将脸色铁青,一砸手下石墙,正要骂回去,却见旁边楚怀世收了弓,惊道:“殿下…殿下您要做什么?”
楚怀世旋身下梯,冷声命道:“牵马来。”
“殿下、殿下三思啊!您身上还有剑伤,昨夜又……殿下!”
孙部将被此举吓得满头大汗,想拦又被楚怀世一个眼神喝退:
“看好这儿。”
“……是!”
孙部将不敢再劝,俯首领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利落上马,一夹马腹,带领一队精锐冲出关口。
数张旌旗猎猎飞扬,太子亲自率兵增援,如同一把利刃刺入僵持不下的战场之中,杀声高喝,霎时士气大涨!
阿木尔的确有意激他。
但楚怀世不会落入一个陷阱两次。
他看破赛罕侧击的意图,持剑杀穿了他们的圈套,割下对方副将的头颅,在战鼓擂响中,领军反包围了回去——
铮。
刀剑相交。
短短半个时辰,赛罕已落于下风。
这还不够。
双方将领拼刀,眨眼间便已过了几式。
楚怀世动作未因伤势有丝毫疲意泄力,神色不露破绽,忽地一剑峥然,敲飞了阿木尔手中血刀。
饮足鲜血的刀自空中落下,刺入地中,横切远处西下的落日。
漆黑剑刃抽出,带出一片飞溅血红,横于他的脖颈间。
“败军之将。”
楚怀世眉眼无情,看着剑下不甘的人:“……还不配向他讨教。”
阿木尔神色狠厉,还欲再挣扎:“楚——”
然楚怀世未曾犹豫,挥臂,一剑封喉!
大晋斩了赛罕的头鹰。
赛罕无将,野心陨落,败局已定。
残兵溃不成军,四下逃去,大晋守住了崤山关,数日后夺回丢失的城池,重新推回边境线。
经此一役,赛罕元气大伤,求和书乘着捷报从边境飞回了大晋上京。
不过在崤山关那战后,楚怀世肩上剑伤再次撕裂加重,便稳坐帷帐指挥。
晋军优势,赛罕无骁勇之将,也不需要他再亲自上战场。
收到求和信号的几日后,京中皇后来信历经颠簸,终于送到了楚怀世手上,他心中最大的忧虑落下,后面却是愈看,眉间褶皱愈深。
当日,楚怀世安排好军中一切事宜,在各军准备整装返京之前,率先踏上了归程。
程观情况不是很好。
从天牢出来起,程观一连昏迷七日,身有阳毒,鞭伤严重,咳血不止,却连热都不曾发,如不是还见那微弱的呼吸,都瞧不出来这还是个活人。
太医院的众位圣手日夜守在床帷,兢兢业业,观察诊治,穷尽毕生所学,才勉强将那已在阎王手里的半缕魂,硬生生拽了回来。
但,拽是拽了回来,这具身体内里千疮百孔,毒性难解,寿数已少了常人一半。
受不得风,受不得冷,现在,哪怕一场寻常风寒都能要了程观的命。
对此,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祈盼熬过这个残冬,见了开春,暖阳花开,这具身子才得以真正将养起来,有了生气,有了下一年的命数。
可春前的冬日,最为漫长。
信中说,前些日子,程观忽然发起热来,两天两夜未消下去,粒食未进,连汤药都吐了出来。
兰毓皇后怕他等不到边军回京。
深冬的风如冰凌般刮过楚怀世的脸,他从未觉得大晋冬日有多寒凉,他现在却觉得冷,冷到了心里。
冷得能轻易带走那人病中性命。
在边军开始动身时,他们的得胜将领已然踏入了京城。
除夕前一晚,上京又下了雪。
捷报已达,临近新年,街巷百姓压抑着喜气,等着边军凯旋。
而宫中却一派沉寂。
东宫寝殿,地龙烧得旺,婢女们闷得额角冒着细汗,听到屋里主子又没喝下药,心悬了悬。
一位婢女无奈端着药碗出来,无意瞥见撞见廊外来人,登时一惊,行礼:
“娘娘,殿下……”
楚怀世风尘仆仆,连身上轻甲披风都未及解,匆匆跨过了门槛。
落后几步的兰毓皇后见太子走进去,停下来,问婢女:“一口没喝?”
婢女点点头。
“去罢。”
兰毓皇后叹息,隔着屏风看了眼屋里,随后转身离开了寝殿。
楚怀世走进屋里,迟来发觉自己身上寒意,他在外厅将轻甲卸下,双手烤了会儿炭盆,才掀帘走进里屋。
这里被药汤浸透了味道,清苦意浓重。
他刚走一步,便听到榻上人的咳声,心尖微跳,几步来到榻前,眼中映出那道清瘦身影,怔了怔。
时隔月余,他终于见到了日思暮想的人。
程观这几日断断续续烧着,眼角泛着病意的飞红,在楚怀世握住他手时,紧阖的眼睫才颤了颤,露出下方迷蒙的双眸。
片刻,才迟钝认出眼前人,他眼波微动,手指下意识抓紧,喃喃:“楚怀世……”
“嗯。”楚怀世圈住他手,暗暗心惊。
太瘦了。
“楚怀世…”这声有点发颤,程观动了动手臂,想要支起身子,去摸眼前人,轻声问道,“回来了?”
撑着说完这句,就咳了起来。
楚怀世应着他:“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他俯身去顺他的背,等人止咳了,才揽住那不堪一握的腰,吻了吻他眉心,将人抱到怀里。
这一抱,让楚怀世心中阴云愈重。
怀中人单薄得仿若纸片,没有实感,轻轻一碰就要散了,楚怀世手落在他后背,避开未愈的伤疤,摸到那伶仃的骨头,一下一下抚。
程观身体不好,这些皮肉上的鞭伤好得也慢,整日换药折腾。
楚怀世问:“还疼么?”
他伸手拿过榻沿的毯子,盖到人身上,贴了贴那发红的耳侧,擦过那颗红珊瑚珠。
程观还烧着,这几日更是吃什么吐什么。他头晕得很,下巴埋进楚怀世的颈窝,闭着眼缓了缓,才攒起力气,小幅度摇了下头。
“我以为……你死了,”程观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声音也轻,“…要吓死我了。”
他以为楚怀世真的受叛而亡,刚压下毒发就去杀楚灵泽,之后叮嘱人将孟老先生送出京去,解决了李南箫后便主动获捕。
他本就没想过活路。
直到兰毓皇后在天牢告诉他。楚怀世还活着。
真好……太好了。
病中时日的惶惶忧虑终于有些了倾泻破口,在眼前人怀抱中慢慢散去,他心脏酸滞,眼角湿润,脊背随情绪起伏,微微颤抖。
楚怀世听着,安抚地吻他发顶:“没事了,没事了……”
是他让他担心了。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言语的贫瘠,对怀中人爱怜挤得胸膛发疼,无处安放,仿佛亏欠了这人一生难补的空洞。
“你…受伤没有?”程观撑着仰起头来,“常国公,他……”
“没有受伤,你放心,”楚怀世垂眼,一手捧住怀中人苍白的脸,将那贴到颊侧的发丝别到耳后,“常国公叛国通敌,已经没有活路,等到边军回京,判罚便会下来,没有皇子,他们翻不起浪了。”
他看着程观,缓声许诺道:
“从今日起,没有人再能困你、害你、伤你。”
“等病好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什么都不做也可,好好歇着,让我看着你。”
说着,楚怀世看着那双琉璃似的眼,又不住俯首,落下一吻:
“明日就是除夕了,新年想要点什么?”
这话对程观倒是新鲜。
小时候的事早已记忆不清,他囿于宫廷之后,也没再怎么正儿八经过过新年。
他无父无母,身边亦无长辈家人,除去参加宫宴外,只在府中冷清独处,从来没记过什么习俗。
程观顿了顿,没想出来,反而想得有些困乏,嘀咕了句:“……殿下…在把我当小孩哄吗?”
楚怀世手搭到他后颈,让人重新靠在他肩上,嗯了声:“不是小孩,是孤心上之人。”
“……”
程观闷咳了两声,眼眸半阖,困恹地靠着他肩,唇角翘了翘:“没什么想要的。”
楚怀世想要让他有些念想,他轻抚着人突出的脊骨,总担心一阵风便能将人吹走:
“想看烟火么?……年后集市连摆半月,有许多新奇玩意儿,可以让方伯给你带来瞧瞧,再过几日,岁贡就到朝中了,各国珍奇都有,到时候你看看,想要什么,嗯?”
程观眼睫垂了下去,应了声:“嗯。”
他精神头消磨得快,昏昏沉沉,真正清醒的时候不多。这样久的对话已经是程观这些天头一回。
亦是他昏迷梦魇之外,第一回安心入睡。
楚怀世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摩挲其上苍白伤茧,安静地瞧了许久。
方伯到外厅跑了一趟又一趟,轻敲着隔断,前后隔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归来的太子殿下。
高帝病重,醒来几次也未见清明之志,已有西去的征兆,朝中事务堆积已久,各方势力并不安稳,急需有人坐镇。
得了消息的朝臣更是来回请奏,恨不得把刚回京的太子殿下一个掰成三个用。
楚怀世在议事殿中一待,便是三个时辰,到了夜中更响。
若不是宫中有宵禁,加上皇后前来赶人,那些朝臣还能拖着连夜奔波的楚怀世,见了明天日出。
兰毓皇后将食盒放到桌上,看着楚怀世面上难掩的倦意,叹息:“这是御膳房熬的粥食,歇会儿罢,明日除夕休沐,不着急。”
楚怀世收了捏眉心的手:“此间诸事,先谢过母后。”
兰毓皇后摇了摇头:“你我何必言谢。”
“母后将那药停了罢,已经无需再拖时间了。”
兰毓皇后神色微动,忽地问了句:“……你恨他吗?”
这个他,两人心中都清楚。
“无爱恨可言。”楚怀世淡声,“母后应恨他才是。”
母子二人奇异地沉默片刻。
时间已使往事成沙,残余沙下隔阂,愈合之前,也不必再提。
楚怀世开口问道:“淑妃呢?”
兰毓皇后压下眼中复杂:“本宫依律,让她禁足宫中。”
淑妃这段禁足时日,可发了不少疯,已然全无昔日娇憨模样,日日摔打辱骂,宫人都不愿靠近那边。
“那日,她拿得鞭子?”
“嗯。”
今年皇宫的除夕相较往年,冷清了许多。
皇帝不豫,宫中没有举行庆典,倒不如宫外街市热闹。
按例说,这烟火本应也一并取消了。
程观在除夕午时退了热,终于吃下了这段日子里的第一口饭,没吐,方伯站在旁边看着,老泪纵横,念叨着除夕除祟,把程观的病气带走,明日要到寺庙烧新年头香。
“这年好啊,顺着咱程大人,吃一口添生气啊,驱走今年晦气,来年来福顺顺利利……”
程观被他念叨得眉眼添了笑意,吃了小半碗药膳。
方伯说得胡子直翘,神采奕奕,仿佛他吃口饭是什么天赐神降的福祉一般。
晚间,太医照常诊完脉后,楚怀世来了屋里。
程观还受不得外头的冷风,在屋里还披着厚厚的外衫,楚怀世便带他去了高台上的大殿。
大殿提前烧了炭,暖融如春,开了一小扇窗,对着城外的方向,如约让他看烟火。
空中烟火喧闹绚烂,被窗户框得方方圆圆,像是西洋的万花筒。楚怀世不让他靠窗太近,怕他因此受寒,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抱到怀里。
程观一双手,上面盖着太子殿下的手,下面是发烫的鎏金八角小手炉,属实没有比这更暖和的了。
他侧头看烟火,苍白的下巴尖蹭进鹤氅的狐毛边里,眼珠透着亮色。
虽说不是没见过烟火,但这却是程观病后第一次放风,他在屋里闷得厉害,眼下乍然瞧见外面的烟火,心绪也随之开阔了些。
楚怀世看他,凤眸微闪,问他:“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