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春日里，三月三日上巳节的时候。

令姝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程朝陪她过上巳节。因着夜间要和程朝见面，她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的状态，不到酉时就唤来小桃替她梳洗打扮。

长长的乌发挽起，右侧插着一只精巧的桃花发簪，浅绯色的襦裙掺着亮闪闪的银丝，灯光铺洒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光芒，少女精心装扮，脚步欢快的去见自己的情郎。

令姝从后角门溜出去，她靠着红色的墙壁走过一段，转角看见一个倚在墙上的人，他今日久违的穿了件鸦青色袍子，头发用玉簪挽起。

不似往日的清冷，反而有些温润如玉的味道。

他静静的看着令姝走近，乌黑的眼珠里隐藏着难以察觉情愫。令姝站在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捋捋发，神色紧张：“我今天这身装扮怎么样？”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程朝说完后偏过头去，耳尖微红。

四周寂静无声，令姝低头抿唇偷笑，偷偷看了程朝一眼，伸手牵住他的衣角，两人并肩朝正街走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鼻尖传来他身上阵阵墨香，她心中沸腾的冒起小泡泡，还是没忍住伸手试探触碰程朝的手掌。

程朝微微一顿，没有甩开，反手用力紧握回去，两人十指紧扣，背影互相交互，如影随形。

“糖葫芦咯，卖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不填不要钱哩。”

令姝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小摊，旁边围着一群小童垂涎欲滴。

“想吃吗?”街上声音嘈杂，程朝低头靠近令姝的耳边，呼出的热气吐在令姝的脸上。

她忙退开些，红晕爬上耳尖，难为情的开口：“我又不是小孩子，要糖葫芦哄，我要吃那个。”

程朝看向她指的方向失笑，抬步过去排队，一群妇孺里面，他高大的身影格外显眼。

良久，他拿着一根糖人出来，那是个栩栩如生的小童子，憨态可掬。他递给令姝，牵着她的手走出人群。

令姝跟在程朝身后，眼前是他宽阔的肩膀，周身被他的气息包裹，令她安心无比，多日来的不开心慢慢消散。

路过一处灯谜回廊，令姝的目光被挂在架子上的兔子深深吸引，脚步停下。她双眼亮晶晶的看着程朝，目光希冀：“我想要那个。”

兔子灯神态可掬，玲珑剔透。

程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旁边的商贩笑着开口：“小娘子好眼光，那盏兔子灯得连续猜对十道灯谜才能拿到，不知你身边的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啊。”

令姝才不理他，只看着程朝。程朝牵着她走到灯谜的面前，开始猜谜。周围的人群都注意到了这对容貌出众的情人，纷纷凑上来看热闹。

随着他清凌的声音响起，第九道灯谜也被解开，热闹的人群发出一声声惊叹。商贩擦着额头的细汗，面露赞赏的夸赞：“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公子学识出众，这剩下的灯谜对你而言不过小菜一碟。这最后一道题就由小老儿亲自来出吧？”

程朝额首：“您请。”

“青山不见仙，独舟横水前。”

“飞鸟衔红豆，入梦几回圆。”

“谜底是四个字，公子可能猜出啊？” 商贩抚着胡须得意的笑笑。

周围人窃窃私语，令姝左耳进右耳出，都来得及听清灯谜。良久，程朝却突然转头看着令姝，垂下眼睛，轻轻开口：“我心悦你。”

令姝瞪大双眼楞在原地，天地间仿佛静止一般，只剩下她和程朝两个人。她的耳边还在回荡程朝缱绻的话音。

直到商贩带头鼓掌，一连说了三个“好”后才回神，满脸通红的低下头。

那盏兔子灯被送到她手上，令姝怀中紧紧的抱着灯，心中羞耻不已，原来那句话是灯谜，她还以为是程朝对在她表露心意。

……

令姝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拿起手串戴在手中，相思子衬得她肌肤胜雪，她嘴角微翘。

蓦然想起之前程朝跟她决裂的事，生气的撸下手串扔进灯内，小恩小惠，谁稀罕这破玩意，负心汉！

“把这莲花灯给我拿走，扔在院门口。”小桃期期艾艾磨蹭不动，“夫人，这是大人买回来给您赔罪的，扔门口不好吧？”

令姝冷哼，骄傲道：“我缺这盏灯吗？打一巴掌给一甜枣，我就要感恩戴德喜极而泣？扔门口！”

用过晚饭后令姝正在核对慈幼院的账本，粉润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来回拨弄。程朝来到后院，院子里灯火通明，门口放着一个眼熟的东西，是他买回来送给令姝的莲花灯。

此刻被人毫不留情的扔在门口，相思子散落在地上随风滚动，如同程朝的心一般来回起落，他终是也应了令姝的话，心意被肆无忌惮的践踏。

旁边的婆子看着他晦涩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开口：“大人，这是夫人让我们扔出来的。”

程朝弯腰捡起地上的灯和散落的相思子，抬步进了院门。站在门口时他自嘲的笑笑，自己作果再苦也要咽下去。

他推门进屋，令姝算账的思绪被他打断，看见是他后又低下头继续打着算盘。

他手中正捧着那盏被丢弃的莲花灯。

程朝静坐片刻，看出令姝没有开口的意思，起身去了耳房沐浴。他离开后，令姝看向桌上，相思子的手串不知什么时候断裂，剩着一颗孤零零的摆在桌上。

程朝沐浴完走进内室，发间水珠滴落，他不在意的坐到书桌旁看书，书桌上还摆放着令姝给慈幼院制定的“计划”。

他凝视片刻拿起纸页：“按我朝律令，慈幼院分官办和民办。若是官办，需要官府批准文书由官府进行拨款，定期向地方官员汇报情况。你办的这家并无官府文书，就凭你手中的银钱，又能收容多少，坚持多久，你可想过？”

听他谈起正事，令姝思考良久接话，她清了下嗓子试探的问道：“我也想过这方面，你可有好的办法？”

抛开程朝这个人的人品暂时不谈，他在殿试上一番言论引得官家赞叹，想必民生一事上也有钻研，她想听听他的想法。

程朝取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提笔在上面书写，语气不疾不徐：“可先向官府提供详细计划，即便不需官府拨款，至少律法上过了明路，日后出了问题也好有个说法。其次可通过富户，宗族乡绅捐赠维持运营，城中达官贵胄，都喜好名声。”

他手上动作不停，不一会儿纸张上面就铺满了字。令姝双手背在身后在屋里转悠，脚步不经意的走到程朝面前，装作惊讶的开口：“你头发还在滴水，怎么不擦干，我去叫小桃来替你拭发。”

程朝开口制止：“不用，我不喜欢旁人碰我，很快就干了，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再坐一会。”

不喜旁人碰？她思虑片刻试探道：“那我替你擦？”

他微微抬眼眉间上挑，似乎是想不到令姝说要替他擦头发，眼中笑意荡开：“好啊，有劳夫人了。”

令姝望着他的笑容微微失神，自从他们决裂后，她很久没看见过程朝这样笑了。她撇嘴道：“我可不是上赶着要给你擦，我是看在你帮我的面子上。”

她取来干净的帕子，站在程朝身后替他细细擦干，他的发质很好，乌黑透亮，根根分明。

令姝有些嫉妒，平日里她对自己的头发都是用心护理才有现在的光泽，程朝不费吹灰之力就有这样的发质，令人艳羡。

没一会令姝手臂就开始酸痛，她不常做这种事情，动作没轻没重，时不时扯掉程朝几根头发。

令姝看着手中断裂的头发有些心虚，也有些奇怪，程朝一直坐着一动不动，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感觉不到痛吗？

感受到头上的动作越来越敷衍，程朝抬手制止令姝的动作。写好的纸张墨迹已干，程朝取来镇纸压好，转头对令姝道:“这上面记录了一些旧例和律法，你有空可以钻研一二。”

令姝抬眼望去，白纸上密密麻麻铺满字迹，程朝的字很好看。令姝想起自己还曾找过借口要买他的字画，她面色颇有些不自然。

她又想起白日里他偷亲自己的事情，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到程朝的唇瓣上，弯下腰慢慢凑近。

程朝浑身僵硬，令姝长发披肩，发丝随着她弯身的动作倾落，轻轻拂过程朝的侧脸。他呼吸滞住，满眼都是令姝靠近的花颜。

影子投在窗柩上，映着二人交缠的身影。令姝小巧的鼻尖贴住程朝的面颊，近得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程朝鬼使神差的闭上眼，静静等着她的动作。

令姝眼中笑意泛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捡起书案上的毛笔，抬手就在程朝额头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王”字。

干完坏事的令姝脚步轻快的后退至床边，笑声银铃声入耳，狡黠的看着程朝，笑魇如花。

额上传来凉意，他抬手触摸，一手的墨迹，程朝意识自己被她捉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他瞳中映着令姝灵动的身影，那样的鲜活美好。他只是很遗憾，遗憾没能得到她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