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蝉鸣躁动难安,整个世界热气翻腾。高速公路两侧的绿树倒行,重影在伏野眼睛里晕成一片。
他闭着眼睛,听着车里正在播放的流行音乐,还有见怪不怪的几句争吵。
“我那几个打牌的哥们说,那二经区实验中学的教学质量是整个市里数一数二的,哪怕是半路转学进去,最后也能混出个人样出来。”开车的男人叼着根烟。
听到这里,伏野的眉头忍不住跳了两下,看来这个所谓的需要“混出个人样的”,多半是在说他自己。
伏野偏过头,一言不发。
开车的男人得不到回应,似乎是有些急了,撒气似的按了两声喇叭:“我在外面又是花钱请人吃饭,又是帮着送烟送酒送红包的,这回好不容易把你儿子弄进去……”
“秦正,你老在我们面前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钱又不是你出的,你急什么。”副驾驶上坐着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伏微你这么跟我说话就没意思了啊……今天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让你儿子安安分分在那呆到高考完,然后该去哪去哪,最好离我女儿远一点。”开车的男人嘴里叼着半根烟,右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
话虽然是说给坐在后排的伏野听的,但这男人甚至都懒得抬眼看一眼后视镜。
“打断一下。”伏野终于开口,“是让你女儿离我远一点,谢谢。”
“你——”男人深吸一口气,“切”了一声。
左侧半开的车窗不停有风吹到后排来,把外面台风天独有的温热湿气和那股闻着就有些廉价的烟味混在一起,然后全部砸到伏野的脸上。
烦闷,也不想说话。
伏野扯开书包链把手伸进去胡乱摸了几下,最后将白色有线耳机拿出来塞进耳朵里。
“行了行了,闭嘴好好开你的车。我儿子以后怎么样那是他的自由,谁都管不着。”坐在副驾的女人把话接了过去,她一向讨厌任何人对自己的儿子评头论足。
说话的人是伏野的母亲伏微,十三年前死了丈夫,又在两年前带着伏野一路从北方南下到了二经附近的小城市里,没几个月就再嫁给正在开车的这个男人。
伏微生的好看,今天出门特意换了件蓝白碎花裙,卷发很是随意地铺在肩膀上,哪怕眼角多了些许细纹,也丝毫掩盖不住她这幅出众的美人骨相。
可伏野却不同,他的长相虽说遗传了母亲,但他并不喜欢把自己的关注点全都放在穿着打扮上面。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剪头发,前额的刘海长到快要完全遮住两只眼睛,高挺的鼻梁上也扑着长短不一的黑色碎发,穿衣那就更是随意,没有固定的穿搭风格,对他来说只要不是裸着出门就行。
右边的嘴角因为之前打架受过伤,结的血痂到现在都还没掉,又青又紫的挂在那,看着有些滑稽。
活像一只刚进城的野狗。
可秦正的女儿恰好喜欢这只野狗,于是秦正迫不及待帮伏野找了个离家很远的学校。
“你女儿读的那学校跟小野这个教学质量一样吗?”伏微又问。
“那肯定不一样。”提到这个秦欢,男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许多,后腰下意识直了起来。指尖随着车载广播里流行歌的节拍一颤一颤,心情看着比刚才愉悦多了。“欢欢那学校现在可不好进,就是‘花了钱’人家都不一定愿意要,好学生都进不去,更别说──哦对了,等下送完你儿子,回头我买些水果再去她们学校看看她。”
“不是前几天刚去看过了吗……欸等等,不是秦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儿子成绩可不比你女儿差的好吗。小野3岁就会背诗,学什么都很快,就是没遇上几个好老师好同学罢了……”
“你瞅瞅你怎么突然又扯到你儿子身上去了?”秦正把视线移到了窗外,他似乎格外排斥伏野这个名字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怎么,就只能你在我面前提你女儿?以前小野不在你就总说个没完,今天我儿子就坐在后面我非要在你跟前多提提,怎么,不行啊?”伏微的声音有点尖。
烦躁。
烦躁……
烦躁!
“中央气象台于2013年9月3日10时继续发布台风蓝色预警:今年第9号台风‘泉眼’3日上午9点45分前后在X市二经区沿海登录……登录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有8级,中级最低气压为995百帕……滋滋滋……”
男人和女人的争论断断续续维持了足足一个小时,伏野手机里的音乐歌单都已经换了一轮,他们却丝毫没有一丁点要消停的意思。
电台广播里的台风预警每隔20分钟就会试图打断他们一次,可惜无效,他们只会短暂安静几分钟,等到广播结束,又会因为别的琐事重新吵起来。
真是想不明白,每天吵成这样了,当初是怎么能在一起的。
一个破碎的家庭遇到另外一个破碎的家庭,就像碎了的镜子,哪怕是重新拼起来,也总有些细小的伤口蓄势待发。
伏野的耳机音量在二十分钟前被他一次性拉到了最大,再多按几下系统都开始提示他是否开启护耳模式。
“妈,等会儿下了高速随便找个路口把我放下就行。”伏野终于开了口,低头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停掉了音乐。
“怎么回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妈妈把你送到学校再走,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伏微想了想开口道。
“不用——”
“那行,等会下了高速我就给你找个地方放下。给,你把这张纸条拿好。”伏野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打断,秦正不知道从车里什么地方摸了张皱巴巴的纸条递了过来。
很明显,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被雨打湿的那部分字迹已经有点晕开了,好在还能看清楚具体的数字。
“到学校要是找不着报道的地方就直接打这个电话,我已经联系好了人,他会带你去报道。”
“哦。”伏野懒得再回,斜着肩膀靠在车门上,眼睁睁看着高速路出口的提示牌从1km变成最后500m,车载导航提醒了3次,没过多久,这辆车子就慢悠悠地停在了二经区的某个岔路口。
后排的少年二话没说拎着书包开门跳下了车,似乎想快些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小野,要是学校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给妈妈打电话啊。”伏微摇下车窗冲伏野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伏野有些不情愿地绕开水坑走过去,下一秒,副驾的女人突然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伏野的嘴角,问他这伤口还疼不疼。
直到这个时候伏野才忽然发现,伏微好像一直都没变过,不管在别人面前表现的有多强势,在他这里,她好像只是一个母亲。
“没事,早不疼了。”
嘴唇被微凉的手指蹭得有些痒,伏野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痂。
“你呀……从小就爱逞强。”伏微忽的笑了,撤回右手,摆弄着自己干枯发黄的发尾,“在新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最好能多交几个好朋友,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生病了要给妈妈打电话,不许跟以前那样硬扛过去……”
“行了行了,快点的吧。前面路口那交警都要过来了,还有什么想说的以后留在电话里说吧。”秦正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右手使着劲按了好几声喇叭。
“催什么催。”伏微丢了个白眼过去,大概是看到交警真要过来了,她才回头冲伏野笑了笑,“去吧儿子,记住妈妈的话啊。”
“嗯。”车子重新启动,伏野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等着车子彻底开出这条街,伏野才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对他来说,二经并不算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认知以前从伏微嘴里听过几回。
只是因为最近台风天的缘故,整个二经雾蒙蒙一片,隐约能看到远处孤零零的几幢高楼。
旁边就是电视塔,是二经的代表建筑。
站在路口吸了吸鼻子,抬手胡乱揉了两下后脑勺的碎发以后,伏野这才意识到,头发确实长了,挡眼睛。
伏野的书包里面其实没什么东西,早上出门着急随手丢了根数据线和几支笔进去。他单手拎着包,另外一只手捏着手机,跟着导航地图步行过了7个红绿灯,总算是看到了实验高中的大门。
看来那男人没说错,至少从这高中的校门来看,确实算得上数一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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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三天,沈雨上翘掉了上午的专业课。
两个月前,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寿司店,沈雨上去过几次,东西没买多少,倒是跟那的老板混熟了不少。
老板是个30多岁的女人,长得漂亮,名字也好听──陈拂晓。
蝴蝶梦残天拂晓,杜鹃声断月黄昏。沈雨上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这家寿司店一向生意火爆,每天中午放学过去都要排满一个半小时的队,当然,有时候排队都不一定能吃到。
沈雨上实在嘴馋,所以这次,为了能买到自己想吃的蓝莓寿司卷,他毫不犹豫选择翘课。
不过台风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沈雨上刚背着画板从艺术楼出来溜到学校大门口,却在拐角因为着急躲雨而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这人好高……
而且他的嘴角还带着伤,应该是跟什么人打架了?
“没事吧?”伏野垂眸看了撞他的人一眼。
“啊?没……不小心撞到你了,不好意思啊。”沈雨上连忙弯腰道歉。大概是真的被撞疼了,沈雨上闭着一只眼,揉了揉自己有些泛红的鼻尖。
撞到的那人没带伞,而且看上去比他淋得更久一些,全身上下已经完全湿透。
沈雨上的右肩不知在哪蹭湿了好大一片,晕开的灰白色水渍看上去并不明显。
“……”面对陌生少年的道歉,伏野并没回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半晌过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到发闷:“没事。”
他侧着身子瞥了一眼面前这个穿着校服衬衫,后背斜挂着一块方形画板的男生,然后下意识往旁边角落又挪了两步。伏野一向不喜欢有人离他这么近,也不想在转学第一天就给伏微惹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伏野沉眸不再愿意多说一个字。
“哦…”沈雨上撇了撇嘴,心想一个十六七岁的高中生怎么能这般死气沉沉,一点都不科学。
他身边同学不管男生女生可都跟那电线杆上的麻雀似的。
疾雨砸在房檐之上,又从旁边的斜坡滚了下来,最后落在伏野的另外一半肩膀上,一部分小水珠好像溅到了他的眼睛里。
伏野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喂。”沈雨上轻轻喊了他一声。
在这里躲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伏野勉强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生:“怎么了。”
“你那边好像会淋到雨。”沈雨上的声音被暴雨和骤风压得有些轻,往后退了一小步,“要不你还是站进来点吧。”
伏野警惕地盯着沈雨上的眼睛,目光落在了他的背上:“不用。”
“你担心会弄脏我的画板?”沈雨上笑着耸耸肩,轻轻掂了几下背上的画板,“放心吧,这玩意不值几个钱的。”
比起淋湿一块画板,你会不会被淋感冒才是最关键的吧?沈雨上在心里吐槽。
“……”可伏野依旧没动,也不想说话,眼神早就已经飘向别的地方。
下一秒,沈雨上却伸手过去,试图让伏野站近一点。
遗憾的是,沈雨上抓了个空。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伏野的胳膊,就被他侧着身子躲开。
“?”伏野用一种很警惕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仰头,像是在思索这场雨到底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你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都没穿校服。”沈雨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视线往下滑到了伏野捏在手里还沾着泥点的黑色书包上,扁扁的,看着很空,风吹过来还会晃几下。
沈雨上又眨了眨眼:“你是新来的转学生?”
伏野依旧没回答。
他开始煎熬这雨什么时候能稍微小一点,思来想去,伏野又开始仔细回想这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大的,大概是从他步行经过的第六个红绿灯开始的吧……
见伏野不吭声,沈雨上咬着嘴唇,自问自答道:“那就是转学生没错了。”
“……”伏野好不容易游离出走的思绪又重新被扯了回来,他闭了闭眼,有些无奈,“所以呢。”
这些跟你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