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坟墓和母亲一起,被安葬在他们初时的那个湖边。
他们的骨灰早已被宿淙玉亲手散在湖上,被风带去了世界各地。
父亲一身操劳,母亲为了给宿淙玉最好的童年,心甘情愿回到了家庭,直到他成长至少年,才回到了公司。
他们这一生,为宿家耗尽心血,只是没想过,竟也会随着宿家一起消逝。
这一日,宿淙玉鲜少地和节目组请了假,孤身一人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还曾记得,陈苦夏站在门口看向他。
宿淙玉知道,他想陪他一起。
可有时候,人需要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
完全依赖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
肆虐的狂风卷积满地苍凉,摇摇欲坠的天地下,一把黑伞纹丝不动。
宿淙淙低垂着眼,黑伞将他与墓碑困在一起,洁白的洋桔梗在暴雨之下更显纯洁。
他颤着手抚摸着照片中两人依偎在一起的笑颜,泣不成声。
“爸妈...我好想你们...”
“可你们真的好绝情,一次都没有在梦里看过我。”
童年的宿淙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有恩爱的父母、完整的家庭、会因为他生命从国外赶回的姐姐,会亲自替他安排生日宴会。
甚至就在他们离世之前,书房桌上还摆放着他们对宿淙玉即将到来的生日的构思。
可这一切,都湮没在了那场大火中。
宿淙玉能活着从火灾里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全靠亲人的托举。
是姐姐,用尽最后一身力气,将他从最严重的房屋里推了出去。
宿淙玉还记得,在昏迷前的那一瞬,他读懂了阿姐的唇语,她说:“淙玉,一定要活下去。”
宿淙玉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每一次的行走,他们的灵魂都在托举着他。
他要替阿姐看最美的日出,替父母去一趟新疆。
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所以他不敢贸然去回应陈苦夏。
因为在这一刻,他早已不仅仅是宿淙玉了。
亲人的离世,仿佛在他溃烂的心脏底部生根发芽,树叶的脉络连接着最纤细的神经,每跳动一次,都会隐隐作痛。
宿淙玉靠在墓碑处思考了很久很久,他彻底放空着自己,留下喘息的机会。
时间久了,起身时腿却有些麻,眼前发黑了一瞬,下意识就要向前倒去。
索性,有一双大手即使拉住了他。
“你没事吧?”
温热的气息兀地从后方逼近,喷在他脆弱敏感的脖颈处,惹得全身一僵。
是陌生的声音,或许也是哪个来看望亲人的可怜人。
较大的黑伞加上浓密的雨丝,让宿淙玉无法看清来人的面孔,他礼貌道谢后,那人便匆匆离开,毫无停留。
眼看时间也差不多,离开太久陈苦夏一定会担心。
宿淙玉便也准备离开,只是在口袋处想要掏手机打车时,一张枯黄的信纸赫然出现在他的口袋,上面还有着被烈火焚烧的痕迹,所幸的是,字迹还明显看得清楚。
悄无声息地出现,只有一人会有这个机会。
宿淙玉没有多想,抬脚快跑向那人离去的方向,只可惜还是没来得及,刚到达入口处,那人便已经关上了车门。
“喂!你等等!”
随后,是车子点火的声音。
空荡的湖边,仿佛一切都变得虚幻,唯有那张信纸,似乎还带着那日大火灼烧时的温度。
想来,是被那人无数次地放在手心处抚摸。
回到宿舍的宿淙玉,立刻将宿舍的门关上,将信纸放在书桌上。
只是在试图打开的前一秒,他犹豫了。
干涩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脑海中的情绪似常年死寂的火山再度哗然,迸发无数滚烫的岩浆。
这封信,很有可能是那场大火的原因,或许还夹杂着最关键的证据。
可是,他在害怕。
后背莫名地发凉,沉重的呼吸比拍打在窗的雨丝还要浓烈。
可...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宿淙玉深吸了一口气,随着信封的打开,熟悉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阿姐亲手写下的。
在看到多年不见的字迹时,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决堤,宿淙玉鼻头一酸,双眼模糊。
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阿姐的字,因为小时候,是阿姐亲手教会的他识字写字的。
只是那连绵不断的情感在读到后半段内容时,只剩下满腔的愤懑和心酸。
*
大火的确是臧家所纵,这是无法狡辩的事实。
这封信上详细记录了那几日父亲与臧家的争吵与不和,甚至点明了原因。
宿家在金融圈一直是中间派,从不站队。在臧家风声逐渐显赫时,宿家也不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在金融圈这种地方,枪打出头鸟,但同时,冒最大的风险,获得最大的利益。
只是宿家不愿那自己两个小辈的未来去搏所谓的利益。
当时臧家和秦家是敌对关系,两者都想成为金融圈顶尖的存在。恰巧当时有个项目存在巨大的利润,正好又是宿家涉及的产业,并在其拥有自己的土地。
于是臧家主动希望父亲能够选择能将自己守了半辈子的土地“借”给臧家,同时他答应会给宿家丰厚的利润。
可这无疑是在告诉其他人,他宿家选择了臧家。
这与父亲独善其身的理念不符,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臧家。
臧家明面上没有动作,可背地里趁父亲出差时,派人将那片土地污染,并大举破坏宿家在其分公司中的产业链。
一时间,父亲只好放弃了那块地,眼睁睁看着臧家用腌臜手段成功收购了那一部分公司。
原本一切事情即将回到正轨,可父亲不知怎么,竟查到了臧家污染土地、破坏产业的证据。
这件事,自然也被臧家人知道了。
他们不可能将如此大的破绽和软肋放在他人手上,可父亲始终不肯松嘴,甚至早已联系了律师和警官,这才酿成了一场悲剧。
可令宿淙玉失望的是,信封里只有阿姐对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解释和抱怨,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但事情也算是有了眉目,只要亲自去往那片地,一定能找到当时事情发生时的证人。
只是现在那片土地的公司和产业仍然归臧家所有,若想要前往,还需要臧柏骨的同意。
宿淙玉轻叹了口气,目光触及到最后一段文字,突然就愣了神。
那些话,是父亲的口吻。
不过是阿姐代笔。
相处了十多年的亲人,宿淙玉一眼就能看出。
“父亲说很抱歉将你关在书房,他只是在气头上,气你如此单纯,毫无保留地与臧家来往。臧家本就是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才闯出一番事业,父亲只是担心你,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父亲想对你说,他对不起你。他不应该如此任性,不顾你的想法。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无心之举,无法控制的,若是强行施压,反倒适得其反。”
“虽然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你喜欢男生,但他会尝试着去了解并改变,那些话,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在他心中,只要宿淙玉开心幸福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如果那个人能让你开心幸福,能让你像在亲人面前肆无忌惮,无论男女,TA就是对的那个人。”
“所以淙玉,请一直开心地生活下去吧!有你阿姐在,任何人都伤不了你!?(*??`*)?”
“PS:其实是阿姐苦口婆心地劝父亲的哦,只是假设了一下如果母亲不是女生父亲会不会喜欢,这个嘴硬心软的人还不说肯定不会,结果大半夜还不是去找母亲哭哭了,咦~恋爱的腥臭味,等我找到对象,我也要狠狠秀一把!”
宿淙玉破涕为笑,那些灵动的文字,仿佛阿姐还存在他身边。可是当信封关上,一切又都重归孤寂,只剩下窗外淋漓的雨。
强烈的反差,宿淙玉根本无法承受得住。他将自己环住,双肩颤抖,眼泪如屋檐上悬而未坠的雨珠,苦涩无比。
这场没有休止的雨,仿佛要将他的皮肉搅碎,不停对着他痛苦呻吟,叫嚣着无尽的荒芜与悲痛。
突然,宿舍的门被人从外用力撞开,宿淙玉惊诧地回眸看去,是陈苦夏。
“宿淙玉!”
他双眸被燃烧得热烈的烛火照得透亮。
宿淙玉的眼泪还挂在鼻尖,但陈苦夏根本没有给他一个人伤感的机会,毫无顾忌地闯进他的生命。
连同他手上那团做得七扭八歪的蛋糕一起。
陈苦夏走到宿淙玉面前,将蛋糕放在桌上,弯下腰替他挡下从缝隙钻进的风雨。
只听他柔声说:“宿淙玉,要天天开心。”
那一刻,潮湿的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宿淙玉的心脏如发了霉的苹果,软得一塌糊涂。
他笑得热烈,仿佛又回到了那时扑向亲人怀抱的时刻。
只是这一次,他毫不犹豫抱住的,是陈苦夏的身体。
他再无顾忌地将头埋进陈苦夏有劲的腰间,感受带他身体的僵硬和无处安放的手,宿淙玉抬起头,视线与陈苦夏交汇。
“宿...宿淙玉。”
陈苦夏少见地红了脸,“你是被我做的蛋糕吓着了吗?好吧我承认,是有点丑...”
见宿淙玉没有说话,陈苦夏认命地又补了一句:“好吧,还有像小狗。”
“嗯。”宿淙玉眼底笑意浓郁,双眸紧紧盯着陈苦夏,“的确...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