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辰少时与陆绮有交。
此刻,得知她死讯,满心怅然无措。
而孙权,正打量着失神地桥侍卫,以及她身侧、鲜少露面的顾穆,试探问道,“明则,你与桥侍卫可是交好?”
“不曾…”,顾穆也正奇怪,有人问道,便如实相告,“适才,伯言遣人来府上,说若是桥侍卫尚在府内,请我代他送其回孙府。”
孙权无奈,挥手让其离开,心下再起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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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宅之内,灵堂之上。
阿花敬上三柱香,对着陆绮的牌位想:陆夫人,你说,你曾想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但你,失约了!
既是如此,我来替你履约。
如你所愿,我们孙家与你们陆家,恩怨尽消,两不相欠。
此后,我与伯言,天各一方,两不相干。
她敬香完毕,望着满是憔悴的陆议,“伯言,你要当心身体。”
陆议颔首,看着那三炷香,“长姐在天有灵,得知今夜你来相送,定然欣慰。”
长跪许久的顾谭,牵着顾承起身,看向阿花,“谭儿、承儿代亡母谢过桥侍卫送别之情。”
阿花回礼,摸着年幼的孩童们,心下止不住忧伤。
正在这时,陆凯走了进来,面色凝重,“家主,袁夫人在外等候。她说,与绮小姐,少时有交,今来相送。”
陆议颔首。
袁夫人缓缓走来,眉心一蹙,看着阿花,“你怎在这里?”
阿花不语,眨眼:回府再说!
袁夫人无奈,想起她那日的反常行为,心下已有了计较,抬眸打量着陆氏男儿们:应不是尚未归来的陆郎,那又是何人呢?
陆议屈身,双手递上长生香。
袁夫人点燃长生香,双手合紧,双眸紧闭,躬身一礼,“袁辰代汝南袁氏拜别吴郡陆氏陆绮,愿,逝者安息,生者康健。”
陆议垂眸,“伯言代长姐,谢过袁夫人。”
长生香插进香炉,袁辰叙说起往昔时光,“少时,我在颍川游玩,曾见过陆绮几次。她素有威名,常在荀府,参与士人清议。那年,也是这般时节,众人宴饮讨论凉州局势,满堂男儿皆言应弃之,唯有陆小姐声称要复我大汉疆土,抚我大汉百姓,令凉州边民,安居乐业,不复战火。”
陆议有所感怀,回忆起在九江的日子。
那是难得的快乐与安宁,那时的长姐与璨璨有些相似,爱玩,爱闹,只是多了些文雅、礼节、少了些任性与天真。
她常言,要美酒复长笑,纵马行凉州,“长姐幼年,曾立志,文效班大家,武追宁远侯。”
早年,陆绮乃是江表有名的才女。
成婚后,她虽居于内宅,但还是有闲笔流出,惊艳闺阁、朝野众人。
袁夫人尤是欣赏,仰慕,最爱其中两句,一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悲戚思慕,二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乐观向上。
而今,她只想,“伯言,陆小姐犹善诗文,下笔,慷慨悲凉、华彩流光。近日,我整理诗文书籍,总是少了些篇章,不知能否有幸,得揽胜陆小姐遗作,一观?
陆议垂眸,思索再三,最终一语,“待整理好,我让桥侍卫送去。”
袁夫人行礼道别,见她仍是没有离去的意思,便温声提醒,“桥侍卫,夜已深了,随我回府。”
“您先回吧,我再呆片刻。”
袁辰无奈,只得独自回府。
而留在陆府的阿花,心痛不已。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伯言。
他是如此憔悴,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她不忍再打击他,不愿再离开他,只想在最后的时光里,静静陪在他身边,默默看着他的一切,点燃一支支长生香,举起一盏盏长明灯,“伯言,喝碗汤吧。”
陆议抬手,饮下滋补汤,又将青瓷碗交给下人,再送她往府外走去,“璨璨,你明日再来。今夜时辰太晚,纵你是男子装扮,但……人言可畏,日后,定有流言蜚语。“
两人并肩而行,脚下是江东的土地,头顶是江东的月亮,心里是江东的故人……
行至府门前的转角处,他拉住了她,握着她的手腕,“璨璨,你二叔何时回江东?璨璨,我该去何处寻他?”
阿花一惊,慌张不已,“伯言,我们先办完陆夫人的丧事。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恩”,他伸开双臂,轻轻地、轻轻地,环住了她,男儿胸膛贴着她柔软的身体,满是胡茬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蹭着她的发丝,“母亲生子璋时,难产而死,后,父亲亡故任上,长姐便带着我们去庐江投奔叔公……庐江围城时,长姐远在许昌。她曾言,宗室蒙难,族人死伤无数,而她,遥知亲人一个个离去,却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她好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自己不能战死庐江,所以,再后来,她不顾一切,回到江东,嫁入顾氏——。”
他双手战栗,声音呜咽,涕泪长流,“……璨璨,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与表哥,早已是好好的,好好地……璨璨,长姐,她早已死了。这么多年,她都心如死灰。她说,她的心死了。璨璨,她在用她的一生,赎罪!可她,何罪之有?她至死都在愧疚……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接她回府。”
是啊,她何罪之有?可,我爹,就有罪吗?是非恩怨,早已说不清了,“不是的,伯言,不怪你,你没有错。我想——”
阿花双手一紧,紧紧抱着他的腰,感受着他的心跳,鼻尖是浓浓的香灰味,“她之所以没有离开顾府,不是因为陆氏,而是顾氏。顾氏,需要她这样一位主母,顾谭、顾承需要一位母亲。伯言,你不要自责。她在天上,最希望的事,便是你长歌快意,长笑平生。”
她又紧了紧双手,似是要把他勒死一般,似是要自己的鼻尖嵌进他的胸膛般,“伯言,伯言,伯言……”
她一声声的唤他,却不知道唤了以后,还能说些什么,但还是想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就这样吧,让我把这辈子的名字都念完吧,今生注定不能相许相守,那就让我溺死在这一刻的爱意中…
“璨璨,我们以后,生两个孩子吧……兄妹、姐弟、兄弟、姐妹都好……一个人在世上,总是有些孤单的。”
“伯言,”,她松开双臂,仰头望着他,望着他的面庞,他的眼眸,“不要怕。”
伯言,不要怕。
因为,有我在。
虽然不能相伴白头,但我会在心里,默默陪伴你一生。
我会在每个有星星或者没有星星的夜里,悄悄的想你,悄悄的祝福你,悄悄的陪伴你……你永远不会孤单,我的心,永远追随着你,无论是大漠孤烟,还是江东烟雨,亦或湘水之畔、巴山夜雨……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随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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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已过,阿花再度来到陆府,欲同伯言做个了断。
他仍是孝服在身,白衣素袍,憔悴不堪,眉眼间的忧伤,似是难以抚平,“再过一炷香,我便启程送长姐灵柩回华亭。”
他从袖中抽出一开令牌,放到她掌心上,“璨璨,这是陆氏家主令,收好。”
她看着令牌,惊怔不已,“…伯言…”
“主公,令我去豫章,助贺齐平叛。”
她蹙眉,“他糊涂了吗?陆夫人去世不久,你正是伤心时分,怎可这般差遣你?!!”
他先是忧心,“璨璨,建业人多口杂,你定要注意言行举止,切勿被有心人害了去。”
又讲解此次平叛事宜,“潘临手下两个当家,奔至豫章,投靠山越头领尤突。此事,原是我在上虞时的不察之过,理应弥补一二。长姐下葬后,我需直接去豫章,配合贺齐平叛。至少两月,方能赶回建业。”
最后,盯着她的眼眸道,“这家主令,原无太大用处。除祖宅内库及几处核心地方,凡是陆氏商铺、庄园……皆可自由出入,调取钱财人马。”
她当即退回,塞到他掌心里,“伯言,如此要物,我不能收!”
奈何,陆议心意已决,再度将令牌塞回她掌心,“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益州,又有变故,未来几月,不会太平。你在主公府上当差,虽有姻亲关系,但还需小心。若有难办之事,便来寻敬风,若有日常所需,便去陆氏商铺调取。”
他俯身,眼里有着不安、惶恐,粗糙的手掌握住她白皙的掌心,“璨璨,收下吧,这样,我也安心些。”
哎……行吧,就当替他保存好了。到时,同玉佩一起归还!她假意一笑,扬眉道,“那我,却之不恭?”
陆议霎时宽心,轻轻一笑,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金丝小袋子,“给你。”
“怎么,有点沉?”,她迅速拆开,只见一粒又一粒的小金豆,比她上次试图贿赂门房的黄金豆,大了三圈不止,感觉有百来颗,“…伯言…”
“先前,袁夫人云游四海,徐夫人常伴吴老夫人身侧,现下,都已回到内宅。估计不久,谢夫人也会从会稽回来。你日常随步夫人左右,少不了打点人的时候。”
打点人?应该是打人才对!
话虽如此,她还是鼻尖一酸,心里一痛,双手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胸前,“…伯言,你不要这么好……你这么好,我都舍不得你走了。”
可你,始终要走;我们,也终将分别。
陆议抬起手臂,环着她,心神宁静,微微一笑,“璨璨,只这一次。我以后,再不离开你了。我这一生,无法封侯拜相,给你无上荣光。所能做的,就是让你,衣食无忧,岁月安宁。待小叔成婚后,他会步入官场,撑起陆氏门楣……眼下,这次平叛,我必须要去,小有战功,方能立足,也好有颜面去贵府提亲。”
她吸了吸鼻子,心里更酸了,“伯言…”
他轻轻抬唇,在她额前,落下轻轻一吻,“璨璨,在建业等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