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0530卫星对众议员来说为什么是如此艰难的选择？人类真的只拥有一架领航卫星吗？”徐迢不再犹豫，直接皱眉问道。

“目前为止，的确只有0530领航卫星在持续领航。”伊斯将军冷冷回答。

“如果它的信息没有别的参考物对标修正，您怎么保证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徐迢继续追问。

“据我所知，0530实验卫星是六十年前从地球发射进太空的，当年的科技水平只能支持一架光速卫星发入太空。”他情不自禁加快语速，领航系统的缺陷让他感觉极度不安，“但现在人类已经完全掌握了光速卫星技术，为什么还是只有一架卫星为太空城领航？”

他站在伊斯身后，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从徐迢的角度看，伊斯只是在背着手面无表情地伫立。

“你就这么肯定，这架持续运行这么久的领航卫星如今依旧信息正确吗？”最后徐迢加重了语气。

留给徐迢的还是冗长的沉默，实际上伊斯是在欲言又止，只是她的表情实在是稀缺，永远都是一副身居高位运筹帷幄的稳重，徐迢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绪变化。

“你所担心的事情我全都考虑过。”等待片刻之后，伊斯终于开口。

“我尝试过往0530的运行轨道重新发射光速卫星，可是每一次这些卫星都会在正常运行十天左右，毫无预兆地突然丢失信号。”

“是人为因素吗？”徐迢猛得一撑眼皮。

“原因不明。”伊斯摇了摇头。

她看起来已经苦恼已久，但这样的秘密大抵从来没和别人说过。

徐迢觉得背脊发凉：“我们现在还在研究新的领航卫星，以解决这个奇怪的问题吗？”

“没有。”

徐迢倒吸一口气：“我们应该继续研究。”

“人类的资源非常紧缺，领航者太空城已经承受不住更多试错成本。我必须下令把更多贵金属投入到战备武器的研制中去，所以新的卫星研究必须被阉割。”伊斯有她自己的考量。

徐迢听罢皱眉寻思了一阵，觉得伊斯的决策不无道理。

可他的心脏仍旧砰砰砰混乱直跳，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

“我知道你先前对我清扫升维派余孽的方式有些意见，我想今天一并解决掉我们之间的恩怨。”伊斯压低声音，重新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我很抱歉将军，我之前并非有意冒犯您，说您是个不顾民众生死的暴君。”徐迢微微低头接话。

“你不算冒犯我，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一样会因为这场利用与屠杀愤怒至极。”伊斯摆了摆手。

“或者说我也曾是你，只是后来我选择了妥协，就成了现在的伊斯·艾德拉斯。”她这句话其实默认了徐迢曾看到的一切历史都是真的。

默认了自己的改变，也默认自己已变成自己讨厌的肮脏。

她曾像徐迢一样厌恶身边时刻发生的互相残杀，而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成为接过屠刀的统治者。

“我理性上可以理解您所做的一切，感性上觉得实在是太残忍了。”徐迢摇了摇头。

“我的导师、我的朋友，都死在人类同胞相斗的路上，我想为他们找寻真相，没想到却成了终结这一切的子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可笑。”

“在队伍迷失在黑暗中时，有且只能有一个掌灯人。”伊斯沉默半晌，仰起脖子轻叹了一口气。

伊斯的叹息好似没有理由，却能让人心里莫名发怵。

“什么？”徐迢皱眉。

“我不可能让这个社会再出现第二种带领人民的思想——无论用什么手段……”伊斯淡淡道。

“宇宙黑暗无边，只有记住这条法则才能维护如今脆弱的人类社会。”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心狠的人将军。”徐迢沉默良久，终于重新开了口，“任何人都不是孤立的个体，在手刃同胞之前，你若想到你所爱所亲，不可能还会这么绝情。”

徐迢开口的时候伊斯恍然转头，复杂的目光盯住了他的眼睛。

“我是个孤儿……”最后伊斯缓缓咬出五个字，又骤然吸气一顿。

她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轰然撼动，冰冷的瞳孔中一瞬闪过晶莹的光，又被强行压下去。

于是她的面孔在克制中变得力度僵硬。

“我的亲人死在灭绝纪元前期，我甚至对他们没有印象了。”可下一秒伊斯将军就表情一松恢复正常。

要不是徐迢反应一向敏锐，根本就无法察觉这样的微表情转变。

“就算没有所亲，那您的爱人呢？朋友呢？亦或是曾经同样理想主义的您自己，都不能激发出您些许共情？”徐迢继续追问，试图唤醒将军内心底层本真的温暖。

徐迢这个问题真的把伊斯一下问住了，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进入了严肃的思索之中，最后她抬起脖子，释怀地舒出一口气。

“我的爱人喜欢一个人漫游在茫茫的宇宙，宇宙是未知的，又是有趣的。他从前每到一个漂亮的地方，都会给我发来一段带坐标的消息。后来他消失在这片宇宙之中，再也没有给我发来一句问候。”

听到最后一句时，徐迢撑了撑眼皮，忽然对自己问题的冒犯感到抱歉。

原来将军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她无法共情充沛的情感，麻木又不落凡尘。

其实从灭绝纪元走来的前辈，没有一个不是痛失所爱所亲的，他们的身上写满了前人对于人类的告诫——

请敬畏这危险的宇宙，打起十二分的铁腕精神，它随时都能将人类吞没。

“您孤独地掌权六十年，总有始终支持你的精神支柱吧？否则您不可能到现在还屹立不倒。”徐迢皱了皱眉头，看着那张衰老缓慢的脸，忽然有一些心疼。

伊斯如今在领航者太空城里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但这就意味着她无所依靠，所言所想兴许他人都不会理解。

她肯定在靠着某种信念支撑下去。

听罢徐迢的话，伊斯忍不住苦笑着审视审视自己，便发现自己已经超然世外。

“有，确实有。”随后伊斯顿了顿。

“不过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办法把情感再寄托在哪个人身上。我是孤独的，所以为了熬过这孤独，我只能爱上这世间更孤独的存在。”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走到窗边，透过舱门上的圆形窗户看向遥远的地方，然后悠悠开口。

“比如——一颗星星。”

“星星上没有生命，没有人尝试和他对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消失……与他那漫长的岁月比起来，我的孤独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她说罢久久驻足在窗边。

“这世界上有属于您一个人的星星吗？”徐迢心血来潮，看着伊斯的背影问道。

“有一颗。”伊斯回答得很干脆。

“它的寿命有多长呢？”徐迢皱了皱眉继续问。

“可以很短暂也可以很漫长，当然，我希望它永远陪我。”伊斯微微仰头，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言语之间不自觉变得温和起来。

徐迢摇了摇头，他搞不懂这种抽象的情感。

“可是一颗星星不可能只永远陪着您一个人，它闪烁在广袤的宇宙，您不是它的唯一，且星星的寿命也不是永恒。”

“它的光芒不只有我能看见，但我确实是它的唯一。”伊斯的声音突然顿了顿，她的话总是喜欢戛然而止，留下让人意味深长的沉默。

徐迢突然觉得将军身上有种不可名状的孤独与悲凉。又好似察觉到了她那冰冷外壳下的真实底色——

她执拗地相信一些天真烂漫到听起来像是在骗人的承诺，固执地相信一颗没有感情的星星能永远陪伴孤独的自己。

像个又傻又阴郁小孩。

“这就是您每到夜晚就喜欢往窗外远眺的理由吗？你在遥望那颗你爱的星星。”徐迢忽然有些不忍打破她。

林楚决的房间就在伊斯卧室旁边，透过窗子总能窥见坐在窗台上的伊斯，对此徐迢时常觉得奇怪，如今终于知晓缘由。

“算是吧……只是让自己有点念想。”伊斯感慨一声道。

“行了，我们今天聊了这么多，也算是交心。接下来太空城将划过高危区域，从前我们经常胜利，所以大家都有恃无恐，我知道这将是一场苦战……”伊斯感慨完便打算送客。

“你也做好准备，林楚决需要你更多辅佐。”她最后交代了一句。

“我是林楚决接班道路上重要的基石？”徐迢继续留在原地。

伊斯的话让他像是迷情那晚申请失落的林楚决，伊斯对于林楚决的态度根本不像母亲对于孩子的态度。

她提到林楚决就会提到他的继承大业，就好像他的人生只有这种意义。

“是的。不出意外他未来将为太空城掌舵，在此之前我需要为他挑选称心如意的副舵手。”伊斯正儿八经回答。

“为什么您提到林楚决，永远要将他与权力挂钩。那怕是他已经中意于我，您也还是要将我物化成他的工具，而不关心他对我的情感……就仿佛他不是该拥有爱的人一样。”徐迢深吸一口气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