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迢再也不会信任眼前这个表里不一的将军,觉得她每个动作可能都别有所图,或是在假惺惺地哄骗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工具,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工具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可怕的领航者太空城。
“你们明明只针对我一个人,你可以把我绑架、和我谈判、或者把我骗进休眠仓里强制休眠,为什么要用这种波及无辜者生命的方式?”
“因为这种方式动静最小。它不用见血,你不会突然凭空消失,这样最不容易让极端派发现异样。”伊斯将军显然在尽力保持克制,努力把所有原委解释清楚。
“除了你以外,我们已经尽可能为所有受到射线波及的科学家提供医疗救助,也有不少人像你一样住进了休眠仓,那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竟然是怎么想的?”徐迢的心脏狠狠一痛。
他早就知道自己和伊斯的思想有冲突有偏差,但他没有想到这种冲突已经到达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他记得伊斯将军曾有过迎合与退让,告诉他自己有这么多苦衷,所有一切杀戮都迫不得已,以后再也不会做如此残忍的事儿。
徐迢以为是自己说服了将军,没想到她只是单纯把反对隐忍下去,尝试与单纯的地球人建立融洽的合作关系。
冲突堆积到极点必然爆发,徐迢已经彻底失望。
“这么说大家还应该感谢你对吗?感谢你让这些学者无条件获得了进入休眠仓永生的机会,你对我们的帮助真是天大的恩赐?我现在还能活在太空城里,是不是得尊称您一声恩人?”
“你大错特错了伊斯!”徐迢最后崩溃怒吼,对将军也不再尊敬。
“我一觉醒来,我的父母死了,我当年最好的朋友留在了地球至今失联,我只能孤零零地流浪在一个陌生又虚幻的环境之中,我醒来时恐惧笼罩着我……在没得血癌之前,我是个获得过狄拉克奖章提名的天体力学家,每天来帝国理工等着听我讲座的年轻人能排到法国去!我闭眼陷入休眠时是地球最需要我的时刻,现在属于量子力学的黄金时代早已经过去,我一睁眼时瞬间从炙手可热变成了失魂落魄,满腹经纶全成废纸一张。我不仅帮不了地球,就连身边饥饿的孩子都没办法帮助。”徐迢沙哑的哭喊其实已经让伊斯觉得心颤。
即使她此刻依旧面无表情,但她的内心仍旧深藏着温柔的分毫。
她甚至想仁慈地抬手,像疼爱孩子的母亲一般去擦掉徐迢满脸的泪水,可她的手刚微微抬起就被徐迢先一步拍开了。
“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落差带来的痛苦?我没能和我的亲朋好友道别,没能最后一次亲吻家乡的土地,那些被你塞进休眠仓里的学者们和我一样,虚度时光、家毁人亡、百年孤独……我们把科学当作一生的幸福追求,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这是你最好的保命方式。”伊斯将军深吸一口,继续强调自己的本意。
“保命?我不需要保命!与其让我经受谎言的陷害,失去对善意的最后一点信任,我宁愿死!”可是徐迢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留在我身边能发挥你最大的价值。”伊斯轻叹了一声。
“我是很惜才的人,也是真的很重视你,希望委以大任,把你的生命价值发挥到最极致。”
无论在什么时候,伊斯都像个极有说服力的长者。她不需要像舞台上声嘶力竭的演说家,就已经足够吸引人的注意。
“你重视我?”徐迢只觉得她的话故作真诚,到处都透露着假惺惺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我的人生根本不需要你的所谓【重视】……你妄想用你的【肯定】衡量所有人的价值,其实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干!”徐迢声嘶力竭。
而伊斯始终平静:“我需要你。你在量子力学领域的建树能帮助人类度过难关。”
“你太自私了!为了把我留在这里供你利用,你就可以随意破坏别人安宁的生活,随意剥夺我健康的身体吗?”徐迢痛骂到破音,如果不是身体被禁锢,他恐怕能跳起来掐住伊斯的脖子。
“作为当代天体量子力学领域建树最高的科学家之一,你从前效忠于升维派,你的脑海里充满了对移民派的偏见,甚至认为太空移民不可能成功。如果我不这么带你过来,你永远不可能为领航者太空城效力。”伊斯有条有理地阐述她的理由,而她的三观简直要颠覆徐迢。
“是不是所有你需要的人,你都要用这种无理的方式得到!”
“我承认我用非常的手段伤害了你,我对此非常抱歉。”伊斯终于低了低眉眼。
徐迢知道她不是真的在诚恳道歉,这句对不起大概是她安慰徐迢情绪的办法而已。
果然,伊斯重新开口:“可我的目光不能只停留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我必须看到整个人类群体,所以我不得不做出割舍与牺牲。”
她的声音明明是温和的,甚至让人有种悲悯而动情的错觉,但她的每一句话其实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冷冰冰地往徐迢心上扎刀子。
伊斯只不过在利用徐迢罢了,为了完成移民,所有人都是她利用的工具,如果工具不是心甘情愿地干活,那就要被强迫着干活。
“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什么叫你割舍你牺牲?你就是个无情暴戾的掌权者,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你所谓的牺牲只是抬手弃棋与布棋!”徐迢的情绪更加激动。
“我也曾在追求人类生还的路上付出过惨痛的代价。”这一次,伊斯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徐迢的厉声谩骂。
接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上衣,手腕突然狠狠用力,手背青筋暴起,拽着衣角向上掀开一拳高的距离。
长长的褐色疤痕从紧身低腰裤头处延伸上来,横竖纵横的刀疤丑陋至极,仿佛要将她的身体从中间一分为二。疤痕无声吟唱着一曲壮烈的史诗悲歌,让徐迢猛得一愣。
“我是个女人,但我在一场暴动中被剥夺了子丨宫与输丨卵丨管。”伊斯平静地说,就好像痛苦的过去早已变成云烟。
“在我成为领航者太空城大将军之前,也是你口中所谓的棋子,当时的掌权者看中我的能力,却始终觉得我身上有不可容忍的缺陷——我是个女人,我身上的雌性激素是懦弱和麻烦的象征。”伊斯一边说一边重新放下衣角。
“于是他们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切除了一个女人引以为傲的身体组织,将我打造成了最适应太空的完美掌灯人。”最后她长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徐迢。
“因为我是伊斯,我被世人所选择,所以我必须遭受这些痛苦;同理——因为你是徐迢,你被我所选择,所以你必须做出这种牺牲。如果我们没有付出代价,那更严重的代价,就会降临在全人类的头上。”
伊斯将军总是要这么大言不惭地把自己所有行为,都与人类的存亡画上等号。
她好像生来高高在下,掌控这世界所有人的生死。
实际上她并没有这样的权力,如今的人类社会高度集权等级森严,这是人自己给自己的枷锁。
其实众生平等,从来都是人之毕生所求。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宿命,只感慨人类的渺小,这世间没了任何人都能继续运转下去……你不是非得把我拖进苦海里来,让我失去健全的身体,天天为乱七八糟的怪事所困。”徐迢颤抖着,强行缓过情绪对伊斯说道。
他能共情伊斯身上的痛苦,但她将这些痛苦当作理所应当,简直就是道德绑架。
伊斯先是低头沉默,她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只是在短暂地放空,好给予徐迢更多冷静的时间。
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掉进冰点之中,窒息的沉默让无言的争吵愈演愈烈。
“在队伍迷失在黑暗中时,有且只能有一个掌灯人。”半晌之后,伊斯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口气。
这句话似乎和争吵的话题没有半点关系,只是突如其来没有缘由的一声叹息。
她用感慨的语气说话,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振聋发聩的忠告。
“什么?”徐迢打了个冷颤。
“我既然是掌灯人,那么用尽一切手段牢牢握住明灯是我的职责。人类必须听从我,我也绝不能轻易消失……我在被选择之时,就已经有了这种觉悟。”伊斯淡淡道。
接着她语气一转,往前倾了倾身体:“当然,你的确本不必要淌进这趟浑水里,我理解你现在所有的情绪,也觉得你应该恨我、应该失望。就像我也曾恨别人,恨他们为什么把我推进权力的漩涡之中。”
伊斯虽然嘴上诚恳地说着抱歉,但总让人觉得她假惺惺的。
她装作冷静从容,甚至像圣母一样体贴慷慨,但实际上不满与不屑已经从瞳孔最深处满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