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前,王水桃回看了一眼床头摆放的木盒,心好像也安定了一点。
不出意外,孟颂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
微妙的距离,看不见正脸的侧身。
一个个路过的人如同走过一个景点,打完招呼又匆匆离开。
直到王水桃出来,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孟颂英停滞的身影才动了起来。
一前一后,缓缓走向食堂。
还是四个人一起吃早饭。
榨期已经过去,糖厂的榨糖业务再有一个月不到就结束了。
剩余的甘蔗渣大部分需要用来酿酒,孟颂英要负责规划生产流程。
甘蔗渣需要放入大锅中,加入水后,煮沸,使里面的糖分溶解出来,形成糖浆。
糖浆冷却到一定温度,才能添加酵母,搅拌均匀后等待发酵。
发酵结束后,得到的液体再进行蒸馏,收集酒精整齐,冷却后才能获得原酒。
以及后续的过滤,调味,储存。
每一个步骤都设计到精细的温度和时间,需要孟颂英根据原材料的变化,进行把控。
以及部分糖酒制作工艺中重叠使用的设备调试也属于他的职责范围。
王水桃在一旁听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灵感:
曾经风靡婚礼宴席的酒心糖。
她还记得在她小时候,酒心糖相当流行。
每一对新婚夫妇都会在酒宴上散喜糖。
是一个红色小纸盒,其中一面旺旺会画着一对噘着嘴亲亲或者拉着手的大头Q版小人。
除了酒心糖,里面会有纵享丝滑牌巧克力,高粱饴,玉米软糖,喔喔奶糖,大白兔,各种水果硬糖,杏仁糖,椰子糖,花生酥,
还有最不能少的用糖腌制出来的蜜枣,外包装上必然要写着早生贵子。
金币巧克力以及彩色透明镭射塑料纸包的无名小颗粒糖果,是放在一个大盘子里随手抓撒出去一把散喜用的。
虽然王水桃觉得,酒心糖的糖壳是一种诡异的廉价巧克力味儿,内陷更是甜度齁人,全无美味可言。
至于酒有的所谓粮食香气,王水桃也从没有品尝出来过,可能和她不喜欢喝酒有关系。
但这不是历史已经证明这款糖果是有流行潜质的嘛,而且刚好厂子产糖也产酒,想到了怎么也得说一声。
只是不知道这种酒心糖的技术,县城的厂子有没有设备能做出来。
王水桃介绍的时候,说得有些乱,但孟颂英听的很认真,只是听到巧克力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放下筷子,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厂子没有这种原材料。”
说完,觑了一眼桃子的脸色,没有一场,松了口气。
今天看不出异常,但用心想出的点子被反驳肯定影响心情。
他还记得,昨天桃子从家里回来之后就一直情绪不佳。
至于昨晚特地送的桃子糖……回家后孟颂英就有些后悔,反思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时间。
王水桃挠挠脸,完全不知道在孟颂英心中自己成了个脆弱易碎的人。
只是继续描述酒心糖:“应该不是真的巧克力,就是,嗯、味道有一点点沾边,口感呢,不是硬糖,也不是软糖,反倒像……”
她猛得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说这么多的,这么细的。
脸上露出一丝懊恼。
孟颂英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王水桃身上,没有错过这丝情绪,轻柔问道:“怎么了?”
也在旁边专心听的孙厂长顿时惊悚地看了过去。
发出好大的动静,立刻被相邻的李元红跺了一脚,拉走了。
还不忘扔下一句:“你们吃吧,我和老孙都吃完了。”
背对着两个小年轻,孙厂长朝自己媳妇呶呶嘴,低声咕哝:“你也给我踩太重了,都要瘸了。”
李元红拽着一百四十多斤肉往前冲也不大喘气,“呸”了一声,说道:“走快点,要你看孟工干什么,不知道低头吃你的饭!”
要不是老孙不懂事,她还能在那儿多看会儿呢。
现在再待着就怕他们脸皮薄,不好意思,只能拖着自家这没眼力见儿的先走一步。
孟颂英平常就寡言少语的不合群,被人盯着看的时候多了,不动如山。
只是懊恼自己刚才应该再说得委婉一些。
至于没有原材料这种事实要怎么委婉,再说。
他想起昨晚回房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复盘整场谈话过程中想出来的那些安慰语句。
可算是让他找到用武之地了。
孟颂英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吸引到王水桃,而后清了清嗓子。
他的脖颈修长,说话时喉结会上下滚动。
王水桃眯了眯眼,觉得伴随着细心细致努力负责勇敢之类的夸奖,有些催眠。
但又情不自禁笑了,脸上是弥漫的粉红。
谁都喜欢被夸,而且从孟颂英嘴里说出来的赞美,总觉得可信程度都高不少。
吃完饭,孟颂英去车间,王水桃就去找李元红。
她已经正式从只有三个人的甘蔗收购部调任到了足足有八个人的厂办。
调任手续还是得找李姐帮忙办理。
要提交的书面资料就不少,王水桃写好的书面申请,上面写着调任理由,自身优势,和对新岗位的展望。
重中之重自然是新式糖果礼盒的生产制作和销售情况。
再由厂办同意,最后经过孙厂长批准,就可以到人事部门,也就是李元红这里敲印子。
其实,要不是厂办那边的审核要了不少时间,也不会拖到今天。
在被李元红带着过去办公室的路上,王水桃不免提高了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格外漫长的审核时间,按照她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应该是有人在搞鬼。
“大家好,我是王水桃,以后就在厂办为糖厂继续做贡献,你们叫我小王就好,桃子也行。”
站在李元红身边,王水桃说话的声调轻轻扬起,一听就十分雀跃。
她的转正提前了,工资也加了整整三块,当然开心。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厂办的同事都很好相处,听了新来的王水桃自我介绍,大家都默契地分成了两派。
不论年纪,女的管她叫桃子,男的就叫她小王。
当然王水桃的确是这里最小的。
而原先只在孙厂长口里变成老王的同志就发现,自己在所有人嘴里都成了老王。
包括那些女同志们。
他也没什么意见,难不成还要和小姑娘争名字归属权不成,更何况小王这名字,也没镶金嵌玉。
又拿着扫把开始扫地了,待会儿主任回来了,看见他不动弹肯定要指指点点。
说他沾染了资本主义享乐的恶习。
厂办要负责的文书工作很多,说起来很像是后世的秘书团。
对内要负责整理原料的质量抽查,制糖,制酒的监控和参数控制。
对外要接待糖业烟酒总公司和行业协会的领导,还要联络供销社,副食品公司等等。
工作繁杂而琐碎,王水桃一坐下来,就迎来络绎不绝的同事,感觉自己都要淹没在各式各样的报表里,不能喘气。
好在她年轻,精力旺盛,脑子也转得快。
拿出高三最后一百天冲刺的精神对付这些文书,抽丝剥茧,层层深入。
到了下午的时候,已经理出头绪,将一团乱麻似的表格,规整出了脉络清晰的模样。
李元红正好来厂办找人,看她在办公室不同工位间穿梭,眼睛亮亮的,自己找活儿干,满意万分。
对嘛,她就说,桃子适合到厂办来,那甘蔗采购员的工作也太清闲了,会把人养废的。
招招手,把人带走了。
每年这个时候,糖厂都会去酒厂要几个大师傅来。
请他们对糖厂的人进行技术培训,毕竟一年过去了,制酒的工艺流程和操作规范肯定还是有所改变的。
大家都是糖业烟酒公司下面的兄弟单位,正好互相帮助。
另一家兄弟单位烟草公司,就不像他们两家联系这么紧密了。
而且每年去公司说话,都是糖厂声音最响亮,其次是酒厂,最后才是烟厂。
什么叫补品厂的威严,这就是!
老大老二,也的确不愿意带着老小这个卡拉米玩儿。
李元红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大,很有龙行虎步的风采,王水桃就跟在她身后。
手里拿着文件袋,马尾随着步伐的节奏一甩一甩的。
听李元红说,先去酒厂借人,带人回来后直接去后勤部,领本月的票。
钱是不给的。
因为票证和钱其实酒厂已经给过了。
但是,大师傅嘛,都是七级工,糖厂也希望他们好好教自家的工人,多给几张票也没什么。
李元红边走边叮嘱:“咱们到时候就敲敲边鼓,说糖厂的人连着下一辈都是在这里上工的,让大师傅别因为怕被抢饭碗就藏私。”
王水桃记在心里,争取用多多的甜言蜜语腻死那些大师傅们。
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经过车间的时候,看见孟颂英正单膝点地,半跪着,手里拿着一块扳手。
衬衫袖子撸得有些高,只覆盖住上臂。
衣服上沾到了一抹棕色的机油,但他并未关注,只是垂着头,把扳手伸进机器下面。
看不见在做什么,只能看见胳膊上的肌肉随着他用力而鼓起来,卷上去的袖口就明显绷紧了。
王水桃分不清什么肱二头肌,肱三头肌的,只知道有种让人脸蛋发烫的好看。
少见的羞涩下,她的思维很快又分叉到了别的地方,想着怪不得小偷特地盯上他。
现在这个年代有肌肉真是少见,工资应该挺高的,吃得也挺好。
很快,车间就过去了。
孟颂英站起身,手里是两颗刚拧下来的螺丝。
他如有所感,向窗外望去,只看到一截扬起的发梢。
下一瞬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