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的炖鸭是浓油赤酱的,和东坡肘子类似的烧法,出来的颜色也相差无几。
是一看,嘴里就分泌出口水的色泽。
气味也相当出色,一点点的鸭腥气也闻不到,只有扑鼻的肉香。
王水桃抽抽鼻子,隐约咂摸出一丝卤水的香味。
然后在周白参的筷子头快要戳到鸭子之前把整整一盆都挪到了自己的面前。
紧接着目中无周,理所当然地开始拆鸭子。
她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出来,首先戳进鸭脖和身子连接的地方。
很软,筷子一下就捅到碗底了,并拢后,往旁边一撬,一拨,脖子就和鸭身分离开来。
又三下五除二把鸭掌,翅尖也拆下来,鸭脖和鸭头也要分离。
做完一切,才问道:“有谁要吗?”
只是也不等其他人伸筷子,先挟出来放到了原来装东坡肘子的盘里,现在已经锃光瓦亮和新的一样了。
放到桌子中间,又说:“你们自己来哦,我再拆碎一点,到时候拌饭吃,这样也好分。”
眼看着周白参又举起了筷子,四面八方顿时伸出无数双手都朝着拆下来的鸭零件去了。
一阵叮咣之后,只剩下一个空盘子在桌子中央旋转摇晃。
好一会儿,才终于停下来。
鸭子只有两条腿,虽然后世不缺肉吃了,但是家里人聚餐的时候还是默认,腿是要给最小的孩子的。
王水桃因为身世,即使长大了,还是有得到鸡腿,鸭腿的特权。
刚才她也看见,保卫科的人抢肘子那层肥膘吃。
好像都快要抢出真火来了,应该不是她的错觉。
鸭肉还是拆得碎一点,大家分着吃。
不然,在周白参面前内讧,真的很丢脸。
王水桃无视周白参气得通红的脸,自然地将盘子拿过来,放在前面。
把刚拆出来的骨头放进去。
没有肉,嗦嗦味道也好的。
最后剩下一个鸭骨架,她放在了盘子最上面,被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孟颂英挟走了。
赵娟拿着刚才抢到的鸭头在啃,舌头已经吃掉了,正咔一声咬碎鸭子薄薄的头骨,在嗦脑髓。
见此,沾满油光的嘴微微翘起来,都是好孩子。
让她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看着别人……呵呵。
鸭肉已经捣得碎碎的,和汤完美混合在一起。
王水桃这才把刚拿来,还在冒热气的米饭都当了进去,一顿翻拌。
随手拿起右边赵娟姐的碗准备分的时候,比划了两下,有些发愁。
赵娟还在咂摸鸭头上剩余的滋味,问道:“怎么了?”
孟颂英心有灵犀般,不知怎么,就是明白了桃子在为难什么。
默契地接过了饭勺,说道:“我来。”
不必王水桃过多提示,一碗碗鸭肉拌饭被盛出来分给每个人。
周白参是最后一个轮到的。
虽然顺序并非如此。
孟颂英手中的饭勺一刮盆,带着几分无辜地抬眼,说:“没了。”
周白参的脸已经不红了,变得紫胀胀的。
见鬼的,这孟颂英甚至是看着王水桃说的没了,看都没看他一眼!
拿他当成什么东西了。
碎肉饭果然色香味俱全,王水桃招呼孟颂英坐下一起吃后,也满满当当塞了一大口进嘴里。
直接下去了半碗的量。
食物填满嘴巴的时候,好像灵魂也是饱足的。
周白参想走人,但是看着一圈人惬意地眯着眼睛享受美食,愣是脚下生根,没挪屁股。
很快,菜包子和肉饺子也上来了,一笼十个,也就是包子饺子都各有二十个。
他们只有十九个人,自己拿也就是了。
赵娟却偏要都归拢到自己跟前,效仿刚才孟颂英,准备一个个分给大家。
周白参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准备看眼前这群人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找什么借口不给他这个付钱的吃!
这回总不能说分完了吧。
很快,他就知道了,这次也是最后才分到他不说,赵娟慢吞吞的终于要挟起来了。
王永旺突然出声,还搂住周白参的肩膀:“哎,你就发扬发扬精神,剩下俩给孟工和小王得了,他们还是两个孩子啊,正是多吃长身体的时候。”
周白参一挣,肩膀上的铁臂纹丝不动,只能整个人往下一缩,才脱离禁锢。
忿忿把筷子一摔,走了。
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这群人都在针对自己。
出了国营饭店,他也不往厂子走,反倒阴沉着脸一路朝西,走远了。
刚才那个吐槽孟颂英的又蹿到王永旺身边,问道:“老大,你就不怕我们是误会了那谁啊,要是纯是个笨蛋呢?”
王永旺用了点力道拍着这个傻子的头,还笨蛋呢,谁是笨蛋啊。
反问回去:“你知道咱们这桌多少钱不?”
王水桃嘴里还有半个饺子,一手捂嘴,一手高高举起,抢着回答:“我知道,我刚才算了,要十块四毛!”
小半个月的薪水。
赵娟补充:“包子饺子还有大米饭,都要粮票,估计得要他一个多月的定量。”
王永旺接话茬:“对咯,只有不够的。你们这群多能吃你不知道啊。”
这么能忍,肯定有鬼。
这下没有人还存在疑问了,周白参要是没问题,在场所有人都能把脑袋割下来给他当球踢。
王永旺最气周白参耍他一次还不够,还敢腆着脸凑上来第二次。
都把他王永旺当成村头的痴呆了,不让姓周的放点血,还怎么领着下面这班青壮。
饭桌上是空荡荡的碗盘,大家都自觉收拾好再放到指定位置。
店员已经在嗦面条了,看起来不是很能打扰的样子。
回去后,经由孙厂长的要求,自家组成的巡逻队还是没有解散,保卫科也重新规划了路线防守得更加严密。
王水桃一脸若有所思,准备买点白糖放在宿舍里,然后回了一趟老家。
路过大片开垦出来的田地时已经能看到一列列间隔有序,排列整齐的春苗。
和农家肥的气味。
大队长见到王水桃回来,还以为她是来拿木盒的,上前两步说:“桃子回来了,最近大家忙着挖田渠,木盒做的好像不多,上回我去老木匠那里问,说是只有三百来个。”
王水桃从满目新绿中回神,笑笑:“没事儿,叔,加上这几个还超额完成任务了呢。粮食的事要紧。”
她们这里五月底到七月上都是梅雨季节,不仅干活不方便,还容易积水。
稻子这东西只能养在浅水里,多了立刻就得排出去,不然容易烂。
所以田渠肯定是要抓紧清理的,再过些日子,桑叶茂盛起来,村里几家养蚕户就要开始筹备养蚕。
还有最要紧的晚稻播种,几乎和梅雨季的时间是重叠的,抢种的时间短得可怜。
但也没办法,七月还得移栽,不能推迟。
六月中旬开始,村里的青壮,不论男女,有把子力气的都要去修堤坝,防范内涝。
农忙过去了,但没有乡下没有休息的时候,反而会迎来更忙碌的生活。
孩子也从学校放假回来帮忙,这也是惯例了。
王水桃与大队长道别,路过亲爹王大铜的时候,这好和他对视了一眼。
二人没有交流,只是漠然移开视线。
如今她是整个王家庄最吸睛的明星,没有人不关注的。
就有那旁边的人互相拐拐胳膊肘,眉飞色舞地,互相示意。
各种鄙夷的眼神在王大铜还有隔了老远的寡妇那边飞来飞去。
其中一个和王大铜年纪相仿的男人,论关系,王水桃也能叫一声伯伯。
嘬嘬牙花子,周围的人就会意地都低头凑在一起。
“嘿,你说,这还有男人喜欢给别人养孩子的。”
“是说啊,这菊花娘给大铜生的一儿一女可都出息着呢。”
其中一个人在水里涮涮手指头,拿起来点点太阳穴,说:“可能出问题了。”
大伙儿就一同哄笑起来。
大队长走过来大声吼:“不许打闹,不许说笑,都给我干活!”
“知道了——”
几人又分散开捯饬庄稼,嚼两句别家的舌头根,说说闲话,精神都振奋不少。
大队长看着地里“嘿哟嘿哟”含着口号的叔伯们,也没多说什么,走了。
王大铜这个定时炸弹,他早就不喜欢。
公社有什么荣誉,有这么个人待在村子里,他也只能缩着不去争取。
不然真是一被举报一个准。
合村里,就算是男人们,也没有能理解他的。
现在王水桃是不肯管他了。
但就在几个月前,儿女都是出名的孝顺,媳妇更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贤惠。
好日子不过,非要和寡妇搅和在一起。
一开始,王大金还想把这个儿子管住,认为给寡妇拉帮套是没有好下场的。
后来,饥荒来了,饿啊。
饿得想把手伸进喉咙里面,掏出胃袋来。
家里的女人们葵水都不来了,各个面黄肌瘦的,还饿死了两个娃娃。
那会儿王珍珠还没嫁人。
王大银家的坐胎的时候就没东西吃,七个月生下的孩子真的只有猫崽子大小,哭不出声,埋了。
菊花娘五个月的时候,孩子就饿没了。
家里的人草皮,树根,什么都吃。
幸好这边地方好,有菩萨赐下的观音土,少少地掺一点进去,能填饱肚子,还出不了人命。
就是这样的时候,王大铜偷了家里的粮食给寡妇家。
菊花娘帮着瞒的。
事情闹得很大,不说本村,就是邻村都知道的,王大铜一家被赶出了家门。
还带着两个孩子。
就是王进步和王水桃。
王大金只说这两个孩子留不住,非要跟着爹娘走。
没人信,只以为是养不起,正好找借口赶出门。
后来……
渐渐有人信了。
王进步平时挺正常一孩子,护着家里人,那叫一个不分青红皂白。
不过,要依大队长的想法,现在有桃子看着,不让菊花娘送粮食过去,估计王大铜和寡妇长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