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城的秋天总是来得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南方特有的、黏腻的湿热余韵。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和即将枯萎的植物气息,预示着季节的更迭。梧桐树叶刚刚开始显露疲态,边缘卷曲泛黄,不再如盛夏般翠绿。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像一把钝刀,在莲城一中的水泥操场上切割出斑驳、跳跃的光影。然而,高三(一)班的教室里,气氛却远比窗外的“秋老虎”更让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讲台上,数学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那厚重的镜片反射着头顶嗡嗡作响的吊扇光芒,晃得人眼晕。他的声音如同精准却冰冷的刻度尺,在凝滞的空气中划过一道生硬的直线:“这次月考的数学成绩,还是有同学不理想。路远,你站起来。”
路远猛地一颤,像是被人从一团混沌、温暖的梦境中粗暴地揪了出来。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脸颊,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一米七五的个子在普遍弓着背、埋头苦读的同学中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碍眼。他低着头,视线死死地黏在面前摊开的数学试卷上——那个孤零零、鲜红刺眼的“58”分,仿佛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枚灼热的耻辱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自尊心上。
“又是你,路远,”数学老师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失望,像一记无力的叹息,“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你这个数学成绩,怎么对得起你爸妈?怎么对得起你自己?看看你上课的状态,不是发呆就是看窗外,你的心思到底在哪里?能告诉我吗?”
路远没有辩解,也无从辩解。他太偏科了,只是更深地埋下了头,试图将自己藏进课桌和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里。他的心思在哪里?在窗外那棵老樟树遒劲如龙爪的枝干轮廓上,在湛蓝天空中云朵变幻莫测的、如梦似幻的形态里,在同桌女生被窗边吹来的微风撩起的那一缕发梢的微妙弧度中……他的世界,似乎从一开始就和眼前这个由分数、公式和标准答案构成的、冰冷而严苛的体系格格不入。他像一条误入沙漠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灼烧感。
教室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只有头顶那台老旧的吊扇,固执地、带着一种单调的嗡鸣声旋转,仿佛在切割着凝滞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空气。同学们或同情、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路远裸露的皮肤上。他能感觉到脸颊持续地发烫,那种被围观的羞耻感让他恨不得立刻消失。
“坐下吧,”老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像是面对一个已经放弃治疗的病人,“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路远如蒙大赦,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他颤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课桌抽屉最深的角落,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边角——那是他的速写本。只有在那里,在柔软的纸张和坚实的铅笔之间,在那些由他自己亲手勾勒出的线条和光影构成的世界里,他才不是那个被老师和分数定义的“不及格”的路远。那里,是他唯一拥有主宰权力的王国。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尖锐而悦耳。路远抓起速写本,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室,连数学老师那句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召唤”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他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学校后门那片几乎被遗忘、野草丛生的小树林。
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是他在紧张压抑的校园生活中开辟出的“飞地”。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枝叶繁茂,围出一小片天然的空地。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干燥而治愈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像碎金子一样洒下温暖而安静的光斑,在地面上跳跃。路远找了块还算干净、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石头坐下,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磨损的速写本。
他的画板就是自己的膝盖,那支用了很久、笔杆光滑的铅笔是他的语言,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他不用思考,甚至不用刻意去构思,手指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自动在纸上游走。刚才教室里那种压抑、窒息的氛围,数学老师失望透顶的眼神,同学们的目光,甚至那个像火焰一样灼烧他心口的“58”分,都仿佛在笔尖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画的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线条粗粝、扭曲、充满了挣扎和纠结,带着一种渴望冲破束缚、野蛮生长的力量。
渐渐地,随着笔尖在纸上的滑动,他的呼吸平稳下来,急促的心跳也恢复了平静。心头的烦躁和压抑,如同被画笔一点点吸走一般,沉淀在了纸面上,化作了黑白的纹理。他开始画一些具体的东西:树林里光影的微妙变化,一片落在石上的枯叶清晰的脉络,远处教学楼在夕阳下模糊的影子。这一次,他的线条变得流畅而肯定,细节丰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敏锐而温柔的观察。这与他在数学课课堂上的呆滞、在试卷上的空白,形成了鲜明的、令人心酸的对比。
画画对于路远来说,不仅仅是爱好,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呼吸,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个用分数定义一切、衡量成功与否的残酷青春期里,画板是他唯一的救生筏,是他对抗平庸和失败感的武器。当那些课本上的知识变成无法理解的天书,当数学成绩一次次将他钉在“差生”的耻辱柱上时,只有画画能让他找回一点点微弱的自我价值和掌控感。在画的世界里,他是自由的,有天赋的,被认可的。
他知道自己文化课对于偏科严重的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希望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父母为此愁白了头,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老师们也几乎都放弃了他,将精力转向那些有希望的学生。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走艺考这条狭窄而充满不确定性的路。美术老师看过他的画,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说他有天赋,是块料,但需要系统、专业的训练。于是,“去省会星城参加美术集训”成了他现阶段唯一能抓住的目标,也是他灰暗青春里,唯一能看得见、能触摸到的一缕光。
星城,HN的省会,一个比莲城大得多、也繁华得多的城市。据说那里有最好的画室,汇聚了来自全省各地的美术尖子生,有更专业、更严苛的老师。路远对此充满了向往,那种向往不仅仅是对提升画技的渴望,更像是一种对新生活的憧憬,一个可以让他暂时逃离“不及格”的标签、逃离熟悉压抑环境的避难所。
他摩挲着速写本的封面,那上面已经有些磨损了,记录着无数个偷偷画画的瞬间。他想起父母为了凑齐去星城集训那笔不菲的费用,私下里低声商量着要不要把家里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卖掉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无奈、期望和担忧的神情,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愧疚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心底更强烈的,是对抓住这次机会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他必须画出去,画出一条生路,这是他唯一能走的路,也是对父母沉重付出的唯一回报。
他低头继续画着,夕阳的光芒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长好长,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远行。速写本上,一棵倔强的小草正从坚硬的石缝中奋力钻出,细小的叶片向着阳光舒展,笔触坚定有力,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他自己,虽然在名为“学业”的巨大石板重压之下,遍体鳞伤,却依然渴望着能挣脱束缚,触碰到更广阔、更自由的阳光世界。
“路远!路远!你小子果然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被老头叫去办公室训哭了呢!”一个咋咋呼呼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如同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树林的宁静。
路远抬头,看见聂少华正扒开树枝,带着一身落叶和一贯的坏笑,朝他大步走来。这个家伙,总是精力旺盛得像个永远不需要充电的永动机。
“数学老师找你呢,你倒好,跑这儿躲清静来了。”聂少华一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路远旁边的石头上,好奇地探过头来看他的画,“哟,又画上了?我说你小子,真是个画痴。不过说真的,你画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是啥啊?”
路远合上速写本,没好气地说:“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有事!天大的事!”聂少华眼睛放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神秘兮兮地凑近,压低声音说,“关于去星城集训的事,我决定了!”
路远心里一动,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你决定什么了?”
聂少华拍了拍胸脯,脸上是那种即将实施“伟大”计划的、憋不住的得意表情:“我,聂少华,经过深思熟虑(其实也就想了五分钟)后,决定——跟你一起去星城!”
路远彻底愣住了。他看着聂少华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那双闪烁着冒险光芒的眼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聂少华?去长沙学画画?这听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甚至荒谬呢?这简直比让他考上清华北大还让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