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初秋,暑气尚未完全消散,午后的阳光透过南北画室朝南的大窗户,像一层温暖的金纱,懒洋洋地洒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息,那是松节油的微涩、铅粉的干燥以及青春期少年少女们混合的荷尔蒙,交织出集训画室特有的味道。画室里异常安静,只听得到炭笔在粗糙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指导老师偶尔响起的低沉、带着点南方口音的点评。这是素描人像的第一次正式课,讲台上坐着一位充当模特的男生,他是隔壁班的复读生。他坐姿僵硬,表情木讷,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仿佛对成为几十双眼睛汇聚的焦点早已麻木不仁。
路远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皱着眉头,神情专注。他的炭笔在画板上游走,一丝不苟地勾勒着模特的轮廓。他下笔精准而克制,每一道线条都力求捕捉模特面部骨骼结构的起伏和光影投射形成的微妙变化。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任何动静都仿佛充耳不闻。对他而言,素描不仅仅是技巧的磨练,更像是一种与描绘对象无声的对话,一种严谨而理性的探索过程。
聂少华坐在路远旁边,与路远的全神贯注相比,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快速地在画纸上涂抹了几笔,觉得大概抓住了模特的“神韵”(尽管这神韵在他笔下抽象得惊人),便开始不安分地东张西望。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路远,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哎,路远,你看吴宇那小子,画得跟奔丧似的,脸拉得老长,苦大仇深的。”
路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但全部的心思依然牢牢地锁定在画板上。聂少华自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目光又开始在画室里四处游移。他看到了丁寒,那家伙正对着自己的画作,一手叉腰,一手摸着下巴,摆出一副深沉思考的姿态,仿佛眼前是一幅即将载入史册的旷世杰作。他嘴角还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鸣得意。聂少华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里嘀咕:“装什么蒜啊。”
他的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扫荡,最终停在了斜前方几排的苏念思身上。
苏念思的位置靠近画室中间,她的坐姿相当“豪迈不羁”——一条腿蜷缩在椅子上,另一条腿则伸得笔直,几乎要碰到前面同学的画架。她握着炭笔的姿势也十分“洒脱”,不像是在精雕细琢,倒像是握着一把准备宰杀牲口的杀猪刀,手腕大幅度地挥动着,炭粉像雪花一样簌簌地往下掉,弄得她自己的脸上、胳膊上、衣服上都沾满了黑灰,活像一只刚从煤窑里爬出来、还没来得及洗澡的小花猫。
但最让聂少华感到好奇、并最终将他目光牢牢锁定的,还是她画板上的“作品”。
聂少华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身子,脖子伸得老长,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这一看,他差点没把刚刚吸进去的那口气笑喷出来。
苏念思画板上的那张脸,与其说是人像,不如说更接近于某种……尚未完全进化、带着原始印记的灵长类动物。五官的比例严重失调得令人发指——眼睛一大一小,仿佛是两个不同型号的螺丝钉;鼻子塌陷得几乎消失不见;嘴巴却咧得奇大,仿佛要吞噬一切,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面积。尤其令人震惊的是那个额头,被她用粗犷得像是刻刀一样的线条画得异常前倾突出,而下巴却又极度后缩,整个头颅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带着史前气息的形状。与其说她是在描绘讲台上的模特,不如说她是在进行某种“类人猿”的艺术复原工作。
聂少华强忍着喉咙里快要溢出的笑声,又用胳膊肘狠狠地捣了捣路远,这次加重了力道:“路远!快看!快看苏念思画的!绝了!”
路远被他撞得手一抖,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模特脸颊上的线条,突兀地划破了原本和谐的光影。他顿时有些恼火,带着被打断的烦躁,不耐烦地抬起头,顺着聂少华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一眼,路远也愣住了。
他看到了苏念思那张沾满了炭灰、却依旧显得生机勃勃、甚至带着一丝童稚的小脸,以及她画板上那幅足以载入南北画室“奇葩画作史册”的惊世骇俗的“杰作”。即使是以路远那种相对冷静、理性的目光来看,那也绝对是一幅能让人过目不忘的画——当然,是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令人喷饭的方式。
苏念思似乎对自己的作品还挺满意,她正歪着头,眯着一只眼睛,像模像样地审视着,仿佛在端详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时不时,她还伸出那只沾满炭粉的手指,在画上涂抹几下,试图营造出某种她自己理解的“肌理感”。
“噗——”
聂少华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笑声像一颗炸弹,冲破了他的喉咙,喷薄而出。这声嗤笑在原本异常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凝重、专注的气氛。
所有人都循声望来,目光先是聚焦在笑得肩膀直抽抽的聂少华身上,然后顺着他憋笑憋得通红的脸和颤抖的手指方向,齐刷刷地投向了苏念思和她画板上那幅堪称“世纪之作”的“返祖猿猴”。
一秒。
两秒。
短暂得让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是如同山洪暴发、海潮奔涌般爆发开来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苏念思!你画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的天!这是山顶洞人穿越了吗?!”
“不不不,我觉得更像金刚!放大版的金刚!”
“模特看了想连夜逃离地球系列!”
“返祖了!绝对是返祖了!苏念思你是不是偷偷修炼了什么奇怪的功法?哈哈哈!”
各种调侃、戏谑和哄笑声此起彼伏,整个画室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弥漫着轻松到近乎失控的气氛。讲台上的模特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当他看到苏念思那幅“神还原”的画像后,原本木讷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肩膀微微耸动。指导老师张老师,一个平时挺严肃的四十多岁中年男人,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欢乐气氛感染,嘴角抽动着,想板起脸来维持纪律,却又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笑意。
“咳咳!”张老师清了清嗓子,试图用咳嗽声找回一丝威严,“安静!安静!都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多少威慑力,因为他自己也在强忍着笑,肩膀微微颤抖。他那句“有什么好笑的”本身就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滑稽感。
而被众人围观和哄笑的中心人物——苏念思,此刻的反应却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她没有像一般女生那样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恼羞成怒地大声反驳。她先是愣了一下,眨巴眨巴那双沾了炭灰显得更加乌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了看周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的同学们。
然后,她自己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笑得比谁都大声,完全不顾形象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哈哈!别说!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挺像的!哈哈哈!我说怎么画着画着感觉那么顺手呢!原来是画到我的‘祖宗’了!”
她一边笑,一边毫不在意地举起自己的画板,大大方方地展示给所有人看,脸上没有丝毫的窘迫,反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自豪:“你们看!这个前倾的额头!这个后缩的下巴!是不是很有原始的力量感?这叫‘表现主义’!懂不懂?这叫艺术!哈哈哈!”
她的坦率、自嘲以及那种将一切化为欢乐的感染力,瞬间消解了原本可能带有一丝嘲讽意味的哄笑,彻底将其转化为了纯粹的、善意的欢乐。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连张老师也终于彻底绷不住,跟着放声大笑起来,画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路远看着那个在哄笑声中同样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手舞足蹈地挥舞着那幅“返祖猿猴”画像的女孩,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讶异。他见过画得不好被老师批评后偷偷抹眼泪的女生,也见过因为画得不像而被同学嘲笑后涨红了脸、据理力争甚至出言不逊的男生,但像苏念思这样,能够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失败”作品当成笑料,还能从中找到乐趣、甚至引以为傲的,他真是第一次见到。
她的画风确实……一言难尽,充满了未经打磨的粗糙感和某种程度上的“随心所欲”,完全看不出基本的章法和结构训练。但她这个人,似乎比她的画本身更有意思、更吸引人。那种毫无顾忌的爽朗,那种仿佛对他人目光毫不在意、完全活在自己世界的洒脱,混合着她脸上那与“猿猴”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沾着炭灰却依旧显得可爱和充满活力的笑容,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画面。
聂少华还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哎哟喂……笑死我了……苏念思……你真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艺术鬼才啊……”
苏念思听到聂少华的话,隔着几排座位冲他做了个鬼脸,那鬼脸因为脸上的炭灰显得格外滑稽。然后她拿起炭笔,在那幅“猿猴”画像的旁边,迅速地又画了一个寥寥几笔、龇牙咧嘴、五官扭曲的小人,指着画对聂少华喊道:“聂少华!你看!这是照着你现在笑到变形的样子画的!像不像新出的表情包!”
这一下,更是像火上浇油,瞬间引爆了全场的笑点。聂少华被她这招“反击”怼得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苏念思,笑得说不出话来。
张老师终于用力拍了拍手,提高了音量,试图将失控的场面拉回正轨:“好了好了!都安静下来!苏念思!把你的‘表现主义大作’收起来!好好画!注意比例!注意结构!不要跟着感觉走!感觉有时候会把你带到爪哇国去,知道吗!”
“知道啦,老师!”苏念思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应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猿猴”画像从画板上取下来,像宝贝一样叠好,塞进了自己的画夹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嗯,留个纪念,说不定以后我出名了,这画还能升值呢……我的第一幅‘表现主义’作品!”
周围又是一阵低低的、善意的笑声。
路远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画板。刚才被苏念思打断的思路需要重新连接,那道多余的线条也需要用橡皮轻轻擦拭、小心处理。他看似专注于画板,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刚才那一幕——那个在哄笑声中同样笑得前仰后合、还挥舞着“返祖猿猴”画像的女孩,以及她那双在炭灰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充满生命力的眼睛。
他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与眼前严谨素描世界无关的画面驱逐出去,重新找回专注。然而,不知为何,原本清晰、理性的模特轮廓,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动?或者说,是某种不完美的、带着情绪的……活力?
画室里的笑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轻松愉快的余温。而那幅“返祖猿猴”画像,以及它的创作者苏念思,无疑成为了今天下午这堂原本枯燥乏味的人像课上,最令人印象深刻、也最富戏剧性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