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画室,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而有些陈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画室染上了一层温暖而宁静的色调。大部分学生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课程,背着画筒,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只剩下少数几个还在埋头苦干,或者像路远和苏念思这样,在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工具。
画室角落的水池边,哗啦啦的水声打破了室内原本的宁静,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路远站在水池前,姿态放松而专注,正低头认真地清洗着他那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画笔。他的动作熟练而仔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温柔对待。每一根画笔都在他手中得到细心的呵护,从笔根到笔尖,残留的颜料被一点点地冲刷干净,露出原本饱满顺滑的笔毛。他洗笔的方式,就像他在画画时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和一丝不苟。
苏念思抱着一堆沾满颜料的调色盘和大小不一的画笔,也走了过来。看到路远在,她脚步顿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公共水池就这一个,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那个……我能用旁边这个水龙头吗?”苏念思小声问道,指了指路远旁边的空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路远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身体,给她腾出了足够的空间。那个眼神,没有平时那种冷漠或者审视,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便又移开了。
“谢谢。”苏念思松了口气,将怀里的工具放在水池边,开始清洗自己的调色盘和画笔。她的动作就远不如路远那么优雅细致了,更像是……一场与颜料的战争。颜料、水花四处飞溅,叮叮当当地把调色盘在水池壁上磕了好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路远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种“粗暴”的清洗方式有些不忍直视,就像看到有人虐待珍贵的艺术品一样。但他忍住了没开口吐槽,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试图早点结束这场在他听来有些刺耳的“噪音污染”。
水声潺潺,混合着画笔敲击水池的声音,还有苏念思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喘息声,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尴尬到令人窒息,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安静。
苏念思一边费力地搓洗着一支沾满深蓝色颜料的大号画笔,一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身边的路远。
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将他专注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清晰而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平时看起来略显凌厉的眼神柔和了几分。他洗画笔的样子,和他画画时一样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普通的画笔,而是某种神圣的器物。苏念思忽然觉得,这家伙认真起来的样子,其实还挺……好看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苏念思的脸颊微微一热,像是被水池里的热水蒸的,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对付手里的画笔,心里却乱跳了几下。
就在这时,路远忽然开口了,声音在哗啦啦的水声背景下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你跟吴宇……最近还好吗?”
苏念思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没想到路远会主动提起吴宇,毕竟自从那天之后,大家都有些避讳这个话题。
“呃……看起来还是不太开心。”苏念思有些无奈地撇撇嘴,脸上带着一丝担忧,“我跟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的。我是不是真的伤到他了?让他这么难过……”
路远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她。水池边的光线有些昏暗,他的眼神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深邃,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他需要时间。”路远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不用太自责。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
这已经是路远第二次对她说类似的话了。苏念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那份因为吴宇而产生的愧疚感似乎也减轻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理我都懂,就是……唉,感觉挺对不起他的。他对我挺好的。”
路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水滴顺着他刚洗过的画笔尖滑落,在水面上激起细小的涟漪。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低到苏念思几乎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像是怕被画室里其他可能还没走的学生听到似的:“其实……那天,是我怂恿他……或者说,是我们一起起哄,让他跟你表白的。”
苏念思愣住了,手中的画笔差点掉进水池里:“啊?是你?”她印象里的路远,可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路远眼神有些闪烁,难得地避开了她的目光,重新低头看向水池里的画笔,仿佛那些画笔比她的脸更有吸引力:“嗯。我们都看出来他喜欢你很久了,就……鼓励他试试。觉得……也许有机会。没想到……”
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好心办了坏事,或者说,他们的“好心”最终导致了吴宇的失落。
苏念思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路远会那么“好心”地来传话,语气虽然不善,但毕竟还是来了。原来他也是“幕后推手”之一。
“所以……”苏念思看着路远,语气有些复杂,带着一丝探究,“你现在是觉得……有点愧疚?”
路远洗画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躲闪,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水池昏黄的灯光。
“有一点。”他坦诚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苏念思感到了一丝真诚,“对吴宇。也……对你。”
“对我?”苏念思更惊讶了,指了指自己,“对我有什么好愧疚的?又不是你让我拒绝的。”
“让你为难了。”路远的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像是在承认一个错误,“那天我们那么一闹,估计也给你造成困扰了。让你不知道怎么应对。”
苏念思没想到路远会说出这样的话。在她印象里,路远一直是那种高傲、毒舌,不太会顾及别人感受的人,甚至觉得别人为他带来麻烦是理所当然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类似道歉的话语,虽然不是直接的“对不起”,但那份隐含的歉意,她听出来了。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之前因为吴宇的事情而产生的郁闷和自责,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她发现,路远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漠。
“困扰……倒是谈不上。”苏念思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那个笑容带着一种阳光般的温暖,“就是有点突然。不过,你说得对,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说清楚了也好,总比不清不楚的耽误人家强。”
她顿了顿,看着路远,语气变得真诚了许多:“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路远。也谢谢你……嗯……安慰我?”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路远被她那句“安慰我”说得有些不自在,仿佛被人揭穿了什么秘密似的,耳根又开始微微发烫。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继续洗他的画笔,嘴上却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只是实话实说。”那嘟囔声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苏念思看着他略显别扭、仿佛落荒而逃的侧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水池边的气氛,似乎不再那么尴尬,不再是两个陌生人在完成同一项任务,而是多了一丝名为“交谈”和“坦诚”的暖意。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之前的隔阂和疏离,反而带着一种微妙的、刚刚建立起来的……理解和默契。仿佛刚才那番短暂的交谈,在他们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
苏念思低头继续洗她的调色盘,心情却比刚才轻松了不少。她发现,和路远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做着各自的事情,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甚至,在这种安静中,她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苏念思看着自己洗得差不多干净、但笔毛还是有些不听话地“炸开”的画笔,又看了看路远那边已经洗好、整齐排列在一旁的画笔,每一根都像被精心梳理过一样顺滑,忍不住小声问:“那个……路远,你洗画笔有什么诀窍吗?为什么你的笔毛总是那么顺,我的洗完就炸毛了?”
路远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淡淡地回答:“水温,力度,还有……耐心。”
“哦……”苏念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理她都懂,但做起来怎么那么难呢?
“还有,别用碱性太强的肥皂,伤笔毛。”路远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拿起一支刚洗好的笔,在水龙头下冲干净,动作行云流水,“像你这种洗法,再好的笔也用不了多久。”
虽然语气还是带着点嫌弃和一丝“你真是个门外汉”的意味,但苏念思却听出了一丝指点的意味。她凑近了一点,仔细看着路远的动作:“那应该怎么洗?”
路远难得耐心地放慢了动作,一边洗一边讲解:“先用温水把大部分颜料冲掉,注意是温水,太热的水容易烫坏笔毛。然后用专门的洗笔皂,或者中性肥皂,在手心或者洗笔器上轻轻打圈,把根部的颜料洗出来。注意力度,不要太用力搓,那样会把笔毛弄断……”
苏念思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模仿着他的动作。她看着路远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巧地清洗着画笔,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着细碎的光芒,那双手,是画出无数精彩画作的手,也是此刻耐心教导她的手。
水声潺潺,伴随着路远低沉平稳、带着一丝教学意味的讲解声,还有苏念思偶尔提出的“哦哦”“这样吗”“原来是这样”的疑问声。
画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低语的声音,和水流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和水池。
不知不觉间,他们靠得很近。苏念思甚至能闻到路远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那是一种属于画室、属于画画人的独特气息,在她闻来,却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当最后一支画笔也清洗干净,两人直起身时,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画室里只剩下水池上方一盏昏黄的灯亮着,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呃……天都黑了。”苏念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路远把洗好的画笔小心翼翼地收进笔帘里,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画室,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苏念思侧头看了看身边沉默的路远,心里忽然觉得,经过今天水池边的这番“低语”,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又悄悄拉近了一步。至少,她现在觉得,这个外冷内热(也许吧?她还不确定)的家伙,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相处了,甚至,偶尔还有点……可爱?
而路远,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插在口袋里的手,却微微握紧了一下。刚才在水池边,苏念思凑近时,她发梢传来的淡淡洗发水香味,和她认真请教时那双亮晶晶、带着求知欲的眼睛,不知为何,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像两颗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阵阵涟漪。
这感觉……有点奇怪。路远皱了皱眉,试图将这些杂念甩出脑海,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