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画室的教室里总是充满了各种气息的混合体——新鲜的松节油、湿润的丙烯颜料、干燥的素描纸张、石膏像特有的粉尘气味，还有青春期荷尔蒙与竞争意识交织的微妙氛围。尤其是在临近期中，各种课程作业、小考核接踵而至，画室里更是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和赶工的焦躁。

潘磊最近的心情就像阴雨天里忘了收的画纸，皱巴且带着一股浅浅的霉味。自从上次篮球场上被路远“截胡”，没能和苏念思说上几句话，后来又隐约听说吴宇似乎对苏念思表白失败，而路远和苏念思的关系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近——不仅坐在一起，吃饭一起，下课一起，连老师都经常把他们俩的作品放在一起点评，称赞他们的进步和对彼此的启发。潘磊心里的那股不爽和嫉妒就像野草一样，在潮湿的角落里疯长，越发茂盛。

潘磊自认家境不错，长得也还行，在绘画上虽然比不上路远那种天赋型选手，但也算中上水平，平时也挺受一些女生欢迎的。他一直觉得苏念思这种活泼开朗、又有点才气、画风独特的（有时候是奇特）女孩子挺有意思的，几次想找机会接近，却总被各种事情打断，或者感觉苏念思对他并不怎么感冒，总是带着点礼貌的疏离。现在看到她和路远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潘磊心里就像堵了一块铅，沉甸甸的，还泛着酸涩的锈味。他尤其看不惯路远那副总是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仿佛一切对他来说都理所当然。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得到老师的青睐？凭什么他就能让苏念思那么亲近自然？潘磊觉得，路远不过是仗着自己有点天赋，装清高，装深沉罢了。

这天下午是素描课，画的是一个复杂的静物组合，有陶罐、水果、布纹、书籍等，很考验学生的造型能力和质感表现。画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在画纸上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移动画架或揉搓纸巾的声音。苏念思的位置就在路远旁边，两人共用一个画架的侧面视角，光线落在静物上的角度略有差异，但也足够参考。

苏念思画得很投入，为了捕捉一个刁钻的角度，身子前倾，脑袋几乎要凑到画板上去了，手里的铅笔也在纸上飞快地游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全是些对静物的吐槽：“这个该死的苹果，反光怎么这么复杂，感觉有七八个光源似的……”“布纹的褶皱太妖娆了，画得我头疼……”

路远停下笔，看了一眼她的画，又看了看静物台，然后用铅笔的末端轻轻敲了敲她的画板边缘，声音不大，却恰好能引起她的注意：“结构，注意结构。别只看反光和细节，把体块关系和大的明暗交界线找准，形体才能立起来。”

“哦哦哦，结构……”苏念思如梦初醒，连忙调整坐姿和笔触，“对对，先找大的明暗交界线……谢谢路远！”

“还有透视，”路远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她画的陶罐上，“你右边那个陶罐的口，有点变形了，近大远小的感觉没出来。”

“啊？是吗？”苏念思赶紧眯起眼睛，拿起铅笔比量了一下，又对照了静物，“好像是真的……天哪！路远，你真是我的救星！我怎么老是忽略透视！”她感激地抬起头，看向路远，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笑容明媚而真诚。

路远只是微微点头，便继续画自己的画，但嘴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没逃过一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的潘磊的眼睛。他坐在不远处，一边画画，一边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救星？”潘磊心里冷哼一声，笔尖在纸上划得用力了一些，“装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仗着天赋好点，就以为自己是大师了？指点别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画出惊世骇俗的作品来啊。”

他越看越觉得刺眼，越听越觉得心里冒火。凭什么路远就能这么自然地指点苏念思？凭什么苏念思就那么信服他，一口一个“救星”？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心底冒了上来，烧得他有些失去理智。他放下画笔，端着自己的画板，装作不经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绕了个弯，走到苏念思旁边，探头看了看她的画。

“哟，苏念思，画得不错嘛。”潘磊的语气带着点惯有的轻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仿佛是在点评一个晚辈的作品，“不过……感觉这静物的质感还是差了点意思啊。是不是太‘粉’了？不够硬朗，不够……呃，厚重。”他故意用了几个模糊又显得自己很懂的词汇，试图凸显自己的“专业”眼光。

苏念思正沉浸在修改陶罐透视的问题里，被他突然打断，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啊？潘磊？你说什么‘粉’？”她对潘磊不算熟悉，印象里就是个有点爱出风头、说话油腔滑调、喜欢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的同学。她不太理解他嘴里的“粉”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潘磊一时也解释不清自己随口说的词，只好指着她画的苹果，试图具体化他的批评，“你看这个苹果，画得太……太‘甜’了，没有那种生脆的质感，感觉软绵绵的。还有这个陶罐，光影太平了，缺少体积感，没有那种粗糙厚重的感觉。”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她的画上比划，指尖几乎要碰到画面，带着一种“指导者”的姿态。

苏念思皱了皱眉，虽然她有时候大大咧咧，但在画画这件事上是很认真的，也讨厌别人随便指点甚至触碰她的画。她下意识地把画板往后挪了挪，避开他的手指，语气也变得有点不太热情：“是吗？我还在调整呢……刚才路远也指点了我结构和透视的问题，我正按他说的改。”她不太喜欢潘磊这种评价方式，感觉很不专业，而且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不像路远，总是直接指出问题所在，给出解决方法。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仿佛专注于自己画作的路远，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潘磊耳朵里，带着一种平静的、不带情绪的陈述，却又有着极强的分量：“她的结构抓得比你准。”

潘磊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猛地转向路远，眼神带着挑衅和一丝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路远，你什么意思？我评价一下同学的作品，有错吗？大家互相学习而已。”

路远抬起眼皮，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冷淡，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评价没错。但指手画脚之前，先看看自己的。”他没有直接攻击潘磊的画技，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潘磊自己那张明显在光影处理上存在问题、结构也有点松散的素描画。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你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有什么资格来指点别人？

潘磊被噎得够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没想到路远会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地怼回来，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自己的问题。他想反驳，却发现路远的眼神像X光一样，仿佛能看穿他画技上的所有不足和他内心的那点嫉妒和虚荣。在绘画实力上，他确实跟路远有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再怎么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潘磊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反击，憋屈得脸都快扭曲了。

苏念思看看潘磊难看的脸色，又看看路远那副“我只是陈述事实，你别想太多”的冷淡表情，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火药味。她虽然不太明白潘磊为什么突然跑来“指导”她，又为什么对路远的评价反应这么大，但她本能地觉得气氛不太对劲，有点尴尬。

“那个……潘磊，谢谢你的意见啊，我会注意的。”苏念思试图打个圆场，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语气还是比较礼貌的，“不过路远刚才也指点了我结构和透视的问题，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我先改改这边。”她巧妙地把话题转回画画本身，同时不着痕迹地表达了对路远指导的认可和优先度。

潘磊听了这话，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苏念思这意思，不就是说他刚才的评价不如路远有用吗？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自讨没趣，还被当众下了面子。

“哼。”潘磊冷哼一声，也说不出什么场面话了，拿着自己的画板，悻悻地、带着一股“老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的憋屈感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他坐下后，用眼角的余光恶狠狠地瞪了路远和苏念思的方向一眼，仿佛在说“这事儿没完”。

挑衅，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甚至没激起太大的浪花，就被路远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还被苏念思无意中补了一刀，伤口上撒了盐。

画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铅笔的沙沙声依旧。

苏念思悄悄吐了口气，用胳膊肘碰了碰路远，小声道：“喂，刚才潘磊是不是有点……奇怪？感觉怪怪的。”

路远嗯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自己的画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不用理他。”

“哦。”苏念思点点头，也没多想。在她看来，潘磊大概就是那种有点自以为是、喜欢表现自己的同学吧，没必要深究。她很快就把这段小插曲抛到脑后，重新投入到与苹果和陶罐的战斗中。

然而，路远看似平静的表情下，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潘磊看向苏念思时那毫不掩饰的兴趣，以及刚才那明显带着嫉妒的挑衅，让他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和保护欲。虽然他刚才怼了回去，维护了苏念思（或许也维护了自己指点的权威性），但这感觉就像有一只苍蝇在旁边嗡嗡叫，赶走了还是觉得有点烦，有点……被侵犯了领地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旁边浑然不觉、正专注地修改着画作的苏念思，她的侧脸在画室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甚至有几分……可爱？这种专注的神情，是他从未在其他同学身上感受到的。

路远微微皱了皱眉，将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暖意的念头压下去，重新聚焦在自己的画上。只是这一次，他的笔尖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了一些，仿佛要将那莫名的烦躁、那丝醋意、那点保护欲，一笔一画地刻进纸张里，用线条的力度来宣泄。

潘磊的这次未遂的挑衅，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虽然涟漪很快散去，却没有完全消失。它在某些人的心底，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痕迹。嫉妒的种子已经埋下，而保护的姿态，也已在不经意间、在最自然的反应中显露。那层朦胧的窗户纸，仿佛又被潘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轻轻地、非常规地触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