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城安国寺附近有一处贫民窟,地皮是安国寺的,租金几乎等同于无。因邻近安国寺,还有定时的散粥。所以这几乎是洛州城穷苦百姓的天堂。
小鱼一家便是挤在其中的一户人家。
自小鱼有记忆以来,他从未在早上见过父母。他们往往天还没亮便出门了,直到夜深人静他们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虽然那时小鱼已经眼皮打架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给劳累了一天的父母递上她煮的粥食。
封城后没两天他们家就没有米了,她不敢和父母讲,便和小伙伴一起去野外荒地里去挖地瓜和野菜。这几日她准备的晚饭都是这些。幸亏父母回来得晚,家里的油灯弱,没人看出她的窘迫。她天天盼着初一十五,那时她就能和小伙伴一起去等安国寺等着施粥了,一天的伙食也就有着落。
昨天晚上小伙伴喊她去看南宫家铸佛像。她原是想去的,但一想着家里见底的米缸,她愁得就没去,想着今天一定要早起,去野外挖点能吃的才行。
天终于亮了,她听着声音知道父母去赶生计了,自己便梳洗一番,提着篮子准备出门了,刚推开门,发现父亲就站在门口。
“父亲?”
父亲见她发现了,疲惫地摇了摇头,“主家说没有钱给工钱了,让我今日歇一天。”
小鱼想着父亲天天辛苦,难得歇一天也好。
她目送着父亲走进黑漆漆的屋里,看着他那被压得直不起来的背影,小鱼眼眶湿了,脚也转了方向,她突然想留下来陪父亲,听他说话。
但随着父亲重重倒在床上发出沉沉的叹息,她的心咯噔了一下,摇了摇头,家里实在无吃食了,再不走,野菜也要被人挖光了。
满怀心事的小鱼刚关上了门。便听见角落里有人在哭。轻手轻脚探过头去的她,发现居然是母亲。
母亲知道是她,迅速背过脸去,不好意思的一边擦着泪,一边道:“娘知道家里没米好久了,今天我和你一起,能找更多些。”
小鱼回头看了看家的方向,那边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咽下了父亲已经在家的事,挤出笑容挽着母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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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不好了,我们被包围了。”
“是姓崔来了吗?”
“不,不,不,不是崔都督。是安国寺。他们已经把我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
那报告的家仆见主子们都还愣住,又加了一把火。
“他们那个主持已经带人冲了进来。”
这下起不了身的南宫老先生外,所有人都冲了出去。
他们本以为这个堂堂国寺的主持会直接来找南宫老爷。却发现他大咧咧直接来到那满是银色佛像的院子,一见释平,便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
“孽障,你可知错。”
嘉鱼见释平被欺负,哪里还忍得了,一把冲过去,挡在他前面,“老和尚,你以为你是谁,敢打他?”
他这话的确把所有人吓到了。宝叶大师扬着的手也定在了半空中。
嘉鱼那时真想直接道破释平显赫的身世和现今静睿王替僧的身份。但被释平拉住了。
宝叶大师那空中定住的手虽没再次行凶,却用力拨开了嘉鱼,一把拎起地上的释平,“我知道我师兄就你一个徒弟,平日里定是太宠你了,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让你如此胆大妄为。来人呀,把他捆起来,我要带她回寺里,让训诫师傅好好给他上点教训。”
南宫礼一听要把释平带走,急急上前,“大师,别动怒。小师傅也是为了救我父亲,他也是为了我们南宫家,您别怪罪他。”
被推到地上的嘉鱼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幻听了,但很快想通他是为了那个地契。这时他突然觉得宝叶大师简直是上天派来的救星,有他和一班安国寺师兄弟在,他和释平倒是可以平安的离开南宫家。
其实释平也想到了,他满眼没有任何怨恨之色,反倒十分不解地看着这个把他提在半空中的人。
见他毫无悔意,宝叶气不打一处来来,“我知道你出生富贵,不懂小民疾苦。可你不该如此任意妄为,你知道因为你多少人吃不上饭了吗,多少人流离失所吗?”
释平的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了下来,他痛苦的闭上双眼,喃喃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但师叔,我必须这么做,否则,会有更多的伯仁会死。”
宝叶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把他一把又扔到了地上,“带走。”
虽然南宫家几个少爷想伸手阻拦安国寺把人带走。却被一把宝剑拦住了。南宫修站在他们对面道:“佛像还在院子里,你们不该看着吗?我也该看看父亲怎么样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一下让南宫家的大少爷们醒了,安国寺的人可以冲进南宫家,别的一些强人也可以,那一院子的银佛像已经成了洛州城的众矢之的,南宫家危矣。南宫仁立刻夺过了南宫修的剑,把所有家仆叫过来,把大门给我用钉子钉死。
南宫庸怯生生的道:“不如我们砸几个佛像,听说今天虞家已经把银子炒成了天价。我们不能抱着金山受罪呀。”
已经走到门口的释平听到了,淡淡道:“那是佛像,你们敢?就算你们不顾及你们父亲,不怕报应吗?”
宝叶大师听了后推了他一把,叹了句,“阿弥陀佛”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宝叶大师架着的释平一出南宫家就见识了安国寺的庞大的实力,诺大一个南宫家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的严严实实门口,连南宫家一公里之内的街巷也站满了安国寺的僧人。他们光秃秃的脑袋和手持的木棍连绵一片,覆盖在每一个角落。
神情坚毅的他们等着宝叶主持的一声令下,突然释平有种错觉,他的师叔不像他想的那般憨厚木讷。
有那么一刻,释平替自己师父后不值起来。虽贵为国师,天下闻名,却只有一个不足百人的护国寺。和今日这阵仗比起来,显然逊色太多。要是不助太祖,他师父不会替代宝叶师叔,成为这个安国寺的主人呢?
但他的脑海很快浮现老和尚那不靠谱的模样,便收了那痴心妄想,低头对他的宝叶师叔道:“多谢师叔搭救之恩。”
宝叶见他还算懂道理,便道:“你还知道凶险,他们杀你不费吹灰之力。”说完宝叶又推了他一把,“和我回寺里再和你好好算账。”
释平苦笑,向着安国寺的方向走了几步。
宝叶见他如此配合拦住了要捆他的几个和尚,“不必了,别让他跑了就行。对了,把嘉鱼给我捆起来,他是有功夫的。”
一听要捆嘉鱼,释平急了,两步挡到嘉鱼面前,跪了下来,“师叔,我知道是我心急了,我的错我认,我任你们责罚。但这一切和嘉鱼无关,你们捆他做什么?”
嘉鱼对释平的这番袒护既不意外,也不领情,把双手一递,道:“我和他一起的。他都不怕责罚,我怕什么。是兄弟就要有难一起担。你们要捆就快一点,对了,记得把我们关一起,他洁癖,没我不行。”
宝叶见这两个活宝死也要死一起,有些没办法,挥了挥手,让人带他们下去。
被押走的释平步子沉重,他知道自己心急了,没想到虞天悯第一步便打破他的算盘,直指铜钱和银子的兑换比例,让他的银佛行动的威力直接波及到靠铜钱生活的小民。
此刻洛州城有无数的伯仁因他而死,自责、懊悔把他折磨得抬不起头来。
“阿娘,他长得好像庙里的菩萨。”
一声稚嫩的童声,让他陡然抬起头来,顺着那声音释平瞥见躲在街角的小鱼母女,她们面色蜡黄,瘦骨嶙峋,手中挎着的篮子冒出一把带泥的野草。
小鱼见释平看了过来,明显害羞了一下,用满是泥渍的手拽了一旁愁云惨淡的母亲挡住自己。女孩的母亲明显没有心情欣赏释平的绝美的容颜。扯着小鱼要走,“别看了,还得去城西的上阳山,去晚了什么都没有,可就要饿一天了。”
那么远,释平却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差。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含着泪,目送那对因自己的鲁莽即将饥寒交迫的的母女。
释平胸中一股子不服输的少年气激荡着,让他重新抬起头来,道:“师叔,把我们抓回寺里,无非把我关起来。于场乱局无益,不如放了我,让我再去试试。”
“你把这城祸害得还不够吗,你还要怎么样。”宝叶厉声呵道。
“我闯的祸我自己解决。”释平脖子一梗,肩膀一甩,挣脱了押解着他的僧人。
宝叶冷笑一声,“靠你,怎么解决。你还是跟我乖乖回去。”
主持如此说,那几个押解释平的僧人上前,再次固定住他的肩膀。
嘉鱼哪里受得了释平被人这般对待,他轻巧的挣脱自己的束缚,赶到释平身旁,用头和整个身子替释平顶掉了那几个僧人。朝宝叶喊道:“老和尚,让他去!你不知道他心思重,天天这么自责,他会病死的。”
宝叶本想再弄些人来制住这两个活宝,却突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神色突然变得一冷,双手放到腰后,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许久才抬头道:
“你要去寻死,我拦不住你,但请你别再报安国寺的名号。你是宝灵大师的徒弟,是护国寺的和尚,与安国寺无关。”
听他如此撇清关系,释平冷哼了一声,“那是自然,宝叶大师。”
他这么一声,再也没了师叔的情分,让宝叶干笑了两下,招呼两个年轻力壮的武僧。“如今你在洛州城人人喊打,看在曾经同门一场,我让他们送你去。”
释平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之意,苦笑道:“多谢宝叶大师成全。”
当释平和嘉鱼被送到虞家大门前时那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去。两扇漆黑的大门死死地关着。门口站着一排家丁,个个手上都带着武器。
他们并未因为释平和嘉鱼是两个年轻的和尚而放松警惕,“干什么,要化缘,去别处。”
嘉鱼想上前理论,却被释平挡在前面,他扬了扬手上一沓银票,“喊虞天悯出来见我。”
如此嚣张的和尚,把家丁们逗乐了。其中一个高大的用手指弹了弹释平手中的银票,“有钱和尚,收起你的废纸快给我滚,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释平没有被这个凶神恶煞的门神吓倒,他索性上前两步,提起手中银票在他们之间晃了晃,银票毕竟是银票,有几个门神还是有些动容的,眼睛瞟了瞟不说,手已经快上来夺了。
释平突然身子一退,两手拿稳了银票。就在所有人以为他终于停止炫耀的行为打算收起之时,他两手相错,用力一撕。深夜里劈竹裂帛之声响彻虞府门口。
虞府的家丁惊呆了,此刻这银票虽说暂时兑不来银子,可,日后可以呀。这疯和尚居然当着他们的面撕了几千两银票,如此豪横的操作,让他们惋惜不已。早知道他是个疯子,早早夺下便是了。
但释平觉得还不够,他仿佛和银票有仇一般,继续撕扯,很快他手中的银票成了条形,块状,细屑状。捧着一堆银票细屑他觉得还不够,步步向吓怕的门神逼近,
“告诉虞天悯,南宫家那个妖僧来了。我刚刚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他怎能翻脸不认人了呢。”说完把手中细屑的银票朝天一扔。
晚春时节的洛州城立时下了一场大雪,漫天夜空飘散着奢侈的银票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