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穿着高中校服,倚在门口解锁区,听见关车门的声音,掀起眼皮看她。
乐晓之走过去,问他:“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去等我?”
搬进江家前,她给江渚一家都录了人脸识别,但这几年,江渚从没进去过。
除了被乐晓之惹哭的那次。
她往解锁区凑,江渚提肩挡住,她往左边够,江渚又往左挪。
两人默默较劲,彷佛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儿。
乐晓之无奈地笑笑,也不闹了,站稳身子,仰头问,“你干什么呀?”
江渚拉开上衣拉链,把校服脱下来,两手攥紧衣领,两臂托着校服拉链两侧,把校服举至头顶,缓缓罩住乐晓之。
乐晓之有一瞬失神,恍惚回到江渚上初二的期末考前一天。
因他总忘带钥匙,刘春玲都疲了,每日来乐章别苑,先把自家钥匙挂到玄关处,顺便和乐晓之打招呼,江渚要来取钥匙,乐晓之在的话,直接递出去就行。
餐厅在三楼,刘春玲又忙着烧菜,只等晚上回家,从玄关处取钥匙时,才知道江渚这日来没来过。
门铃按得叭叭响,乐晓之换鞋出前厅,见着人了,把钥匙摞在饼干盒上,一并递出去。
江渚边说谢谢,边伸手接过。
“你手背怎么了?”
几道擦伤过于醒目,像是被什么东西刮的,江渚想躲,却被乐晓之揪过来看。
本来没什么感觉,可被她的指腹碰过,江渚忽然疼得龇牙。
乐晓之瞪他一眼,沉声:“跟我进来。”
江渚蔫头耷脑的,乖乖跟在乐晓之身后,过走廊的时候,他小声辩解:“和同学玩,不小心摔地上。”
乐晓之停步,回头盯着他看,锋利的眼神往他脸上一扫,就知道他在说谎。
江渚立即投降,揪着衣摆说实话,“我不想说谎,也不想回答。”
乐晓之果真没再问,回过头继续走。
正因为她没多问,江渚才慌了神。
因为他说谎,就是为了让她看穿,他不想回答,就是为了被逼回答。
那种拧巴的情绪,持续了大半年,莫名其妙的,也停不下来。
她怕他饿,还对他笑,她越这样,他越不安,每天如临大敌,等待着灾祸降临,想着如果……如果她训斥他,责怪他,自己会不会好受一点?
可自己一说实话,她就不生气了,似乎还原谅他了……
暑热蒸人,江渚抓起校服,前后甩了甩,人为地制造风动,好吹醒乱嗡嗡的脑子。
他换了鞋,站到前厅,乐晓之取了药箱过来,打开,找棉签、碘伏、创可贴,捏在手里,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像个护士。
江渚的脑子,不知怎么了,突然一抽,他三两下脱掉校服上衣,拎起衣领,撑在双臂上,向前几步,急忙忙的,“雨这么大,你都淋湿了,快过来。”
乐晓之闻言一惊,回头看他,眼神怔忡。
良久,她攥紧手里东西,像是刻意避开几处水洼,又怕雨水溅到江渚裤脚,她踮着脚,走得极为小心。
躲到那片阴影下,她仰头问他,“雨下了好久,你怎么才来?”
言辞责备,语气却小心翼翼,听起来并没有很怪他,彷佛只要一个理由即可,无所谓合不合理。
江渚心里堵得慌,倾身向她靠近,好让校服都能罩住她,犹豫几许,带着歉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等很久了吧。”
乐晓之抬眼,圆眼弯弯,弯成月牙,溢出开心来。
她是真的高兴,高兴到举起小拇指,大拇指掐着小拇指指尖,给他看,“也没有很久啦,就一小会儿,真的,只有一小会儿。”
她反过来安慰他,好像只要他能来,她等多久都可以。
乐晓之上前一步。
这一次,手里没拿东西,但她背过手,偏着头,只把脸颊贴近,靠在他锁骨那儿。
夏日,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热度顷刻传过来,盘旋几日的微潮情绪,被瞬间烘干。
其实,她更想抱他一下,但一想到江渚已有喜欢的女孩子,她只能把手背过去,十指交叉,扣住,尽量让气氛不那么暧昧,:“江渚,我有点儿不开心。”
乐晓之的头顶,忽然一黑。
江渚松开衣领,腾出双手,擦过乐晓之的肩,把她揽在怀里。
“现在好点儿了吗……妹妹。”
妹妹……
对啊,江渚还是哥哥。
乐晓之松开紧扣的手,五指握拳,去环江渚的腰,“还没……”
江渚弓身,把她搂紧:“可以和我说说吗?现在就我们两人,谁都听不见。”
乐晓之想起金泽,想到刘茗桢,要说的话很多,全都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黑沉沉的海水,只要被光照过,就能像梵高的星空一样,惊心眩目,那种惹眼的光泽,根本遮不住,可如果不是朝阳,他宁愿永坠海底。
胸腔的震颤,不是来源于江渚,而是乐晓之的啜泣。
江渚揽肩的手,挪到乐晓之背上,慢慢拍,一下下地。
江渚闭上眼,下巴轻抵到乐晓之头顶,认识乐晓之这么多年,她从没在他面前哭过,哪怕她的父母去世。
那时,乐晓之中考结束不久,噩耗是某个晚上,由江天回到家带给江渚的。
他告诉江渚,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和刘春玲都不在家,尽管乐理和章扬的身后事有专人处理,但他们仍得去乐家,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么,他希望江渚照顾好自己,给他留了一笔钱。
江渚想去见见她,但彼时面临期末考,加上升高三的紧张气氛,他没有精力分心,好不容易捱到放假,他起了个大早,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打车去了乐章别苑。
那是个阴天,江渚站在门口好久,脑海里换了无数个开场白,自以为做好准备,才按下门铃。
是乐晓之来开的门,瞥见她右臂上黑布的那一瞬,江渚什么话都忘了。
两人静静对望。
是乐晓之先开的口:“进来坐吧,叔叔跟着金泽出去了,阿姨也去了超市不在,他们没留钥匙。”
她能这么说,可见还不知道江渚家里换了密码锁,只当他像从前一样,忘了拿钥匙。
江渚无言,跟在身后,几度启唇。
说什么合适呢?
节哀二字,显得官方客套;你过得还好吗,同时失去双亲,给谁谁能好呢?
江渚思索再三,小心开口:“你看看,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
乐晓之也没同他客气,看了他一眼:“此话当真?”
江渚点头,“当真。”
乐晓之说好。
两人换好鞋,江渚随她去了客厅,她让江渚先坐,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人手里,她转身走到窗边。
站在落地窗前,她闷声像一口瓮,苦难伏身暗地烧,情绪沸腾,她唤出理智按下,却难抵悲怆溅洒。
江渚兜里,装着一颗糖,他拿出糖,剥开糖衣,走到窗前:“乐晓之。”
乐晓之回头,啊了一声。
糖被江渚送进乐晓之嘴里,江渚伸手,揉了揉乐晓之额头,冲她笑了笑。
乐晓之含着糖,白蒙蒙的脸,因一颗糖的奇袭,终于有了颜色。
窗外下起雨来,两人对窗而立,唯有雨声淅沥。
江渚陪着她,看完一场雨歇,像听完一场呜咽。
后来,江天接乐晓之回家,向江渚介绍,“以后晓之就住我们家了。”
吃过晚饭,乐晓之进了江渚卧室,对他说:“高中三年,只要你别赶我走,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那晚江渚没睡着,因为乐晓之离开次卧前,转头唤了他一声哥哥。
就是这两个字,让他捻转反侧,睁眼到天亮。
眼前漆黑一片,与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何其相似,他的心情也和那时,出奇的一样。
这是偷来的时光,用一个哥哥的身份。
他早就知道,却不肯面对。
胸前泅湿一片,蛰得乐晓之脸疼,她止住声,吸了吸鼻子,站直了,和江渚保持距离。
江渚随即放手,揭开校服,两手揪着校服领子,给乐晓之扇风,边扇边说:“天太热了,你看你眼睛都出汗了。”
乐晓之揩去眼角的泪,情绪确实平复了许多,她对江渚说:“我们回去吧。”
江渚瞧她,泪水濯过的眼,净澈得发亮,如清泓淌过,靠着江渚衣襟的那侧脸,微微泛红,他说:“打车回去吧,你的脸好像过敏了。”
“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和你打车回家。”
江渚说好。
“为什么你中考以后,就再没来找过我?”
江渚撇开眼,是不会回答的意思。
乐晓之就知道他不会回答,因为江天说过,那时他两头跑,江天和刘春玲怕影响他中考发挥,给家里换了密码锁,于是他少了来见她的理由。
乐晓之搓了搓发热的脸,换上轻松的口吻:“脸没事儿,陪我走一会儿吧,我累得走不动了,我们再打车回去。”
江渚点头,加快脚步,和乐晓之并排走。
其实,他升高二的那个暑假,去找过她,他就站在她眼前。
可那时的她,无暇顾及他。
她阖上疲倦的眼,似是极不情愿,光顾这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