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柳愣了。
银眉又道:“唐公子,我们换个地方。”
岁兰微就在唐柳旁边坐着,此刻柔声道:“去吧,柳郎。”
唐柳神志不清地往外走,直至一屁股在另一间屋子坐定,手腕搭上另一只手才猛地醒神。他将手一缩,道:“不是给微微看么。”
“……”
唐柳冷静地站起来:“先给微微看,我的眼睛……先等等。”
薇薇。
它的名字吗。
哪个薇?
银眉同样冷静地想,这么久了,总算从唐柳口中获知了一星半点有用的事情。她示意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干什么的大夫继续给唐柳把脉,同时道:“请了两个大夫,小姐那里有另一个大夫在,这位老先生以治疗眼疾闻名,是专门请来给你看的。”
唐柳默了默,道:“我不放心,我得去陪着。”
银眉道:“两位大夫不能在这里多待,这也是小姐的意思。”
唐柳屈指挠了下手心,良久慢吞吞地坐回去。银眉使了个眼色,老大夫忙伸手替唐柳把脉,把了一会儿,他的神色逐渐凝重,道:“公子的身体亏空很严重啊。”
唐柳没什么想法,他十多年来过的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身体亏空不是很正常么。
岂料老大夫又道:“公子的身体不适合再行房了,平日要多节制,否则如此阴虚下去不是办法。”
“啊?”唐柳一头雾水。
什么行房?
这大夫医术准不准?
老大夫还欲叮嘱,忽见银眉警告地盯了自己一眼。他闭上嘴,过了一会儿改口道:“也可能是平日吃睡不好所致,不是什么大毛病,吃几服药就能调养好。”
唐柳哦了一声。
说话大喘气,吓死人了。
“现在请公子摘掉眼睛上的纱巾。”
唐柳迟疑片刻,抬手摘下眼纱,随后就感到两根手指扒开了自己的上下眼皮。
银眉旁观了一会儿,再次用眼神警告了一下老大夫,得到后者点头回应后便转身出了屋子。
另一个大夫要年轻一些,此时却没待在正屋里,而是在空旷的院子里来回徘徊,看见银眉如同看见救星,几步靠近,道:“姑娘,我能不能先走,这地方……”
银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他定在原地:“这地方怎么了?”
大夫揉搓着胳膊,低声叫道:“这地方不像是给人住的啊!”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银眉冷酷道,“你只要待在这里,等会见了人如果他问起,按我教的说,之后就可以走了。还记得怎么说吗。”
“记得,记得。”大夫连声道。
大夫嘴上这么应,内心还是万分不安,抬眼看了看阳光明媚的天空,又看了看鬼气森森的宅子,简直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贪那十两银子,从兴陵县跑到这里了。
“公子这眼睛……”
唐柳感觉自己的眼睛被翻来覆去地查看,老大夫始终不说话,屋内寂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吐息,唐柳后背僵直,觉得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煎熬过。
他心乱如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在被人查看,这个人还是一个治疗眼疾的高手。
这太突然了。
他顶着一双瞎眼过了多久?十六年,还是十七年?
他早就将黑暗当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未想过自己的眼睛还有被治愈的可能。
是上天看他太可怜了,所以终于大发慈悲要善待他一回了吗。
唐柳内心燃起一丝希望,但立刻湮灭了。
怎么可能呢。
天生的眼疾,就算是扁鹊在世,也不一定能治好。
这个大夫,说话有口音,拂过自己脸的衣袖材质粗糙,应该是个清贫的人。如果医术高超到能治好他眼睛的地步,恐怕早就声名鹊起,光是诊金就收到手软了吧。
治好他的眼睛,除非神仙在世,将他塞回娘胎重造。
在那之前,还得先找到他娘是谁。
唐柳胡思乱想,但在老大夫出声的一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动了。
“怎么?”
老大夫叹了一声,唐柳的心立马就平寂下去,并没有感到太失落,只是觉得心中某个角落被不轻不重地撕扯了下。
但老大夫旋即道:“不是大病,能治,以药泥敷之,早晚更换一贴,敷上七七四十九天,就能痊愈了。”
这一刻唐柳的感受,和很久以前爬上山顶,暴雨忽起,他困于山石之中,头顶落下一道闷雷一模一样。
他先是问:“能治?”
老大夫嗯了声。
又问:“用药泥就可以了?”
老大夫肯定地嗯了声。
“只要四十九天?”
老大夫笃定地嗯了声。
这么简单?
唐柳茫然地坐在凳子上,朦胧间老大夫似乎说了一句话,俄顷又往他手里塞了张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唐柳感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慢慢坐了下来。
有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
唐柳张了张口:“……微微。”
“我在。”
岁兰微将他手里那张皱巴巴的药方拿出来看了眼,上面的药材很普通,随便一家药铺都能买到。岁兰微歪了歪头,“柳郎不开心么。 ”
唐柳迟疑了一下:“开心。”
“可是看着不像。”
“……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
过了一会儿,老大夫再度进来,将扎成好几捆的近百服药放在桌子上,道:“药已经配好了,每日用清水糊之,敷到眼上即可。”
之后老大夫又讲了具体的用法用量,唐柳听见微微和银眉两个人都在应,有时候声音还会叠在一起。
有人比自己还认真对待自己的眼睛,这个认知令唐柳脑子里紧绷的弦松懈了一点,他想起微微的病,问道:“微微,你怎么样?”
屋内霎时沉寂下去,好一会儿,才有另一个稍年轻的男人道:“没有大碍,再静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唐柳松了一口气,剧烈的心神动荡之后没有注意到男人的声音很紧张。
“不用吃药?”
“不用。”
两个大夫又交待了一些日常调养的事宜,便被银眉领走了。
唐柳一只手还被微微搭着,另一手放在桌上,稍稍一动就能碰到放了满桌的药包。他摸着药包,直至这一刻才终于有了实感。
上天真的对他降下慈悲了。
他反手握住微微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有人急哄哄地冲进来,道:“唐柳,银眉呢?”
唐柳愣了下,这声音,竟然是许久没来的王德七。
他道:“刚才出去了啊,你没碰见吗?”
王德七什么都没说,又急哄哄跑走了,没一会儿折回来,喊道:“王家有事,银眉得回去一趟。”说完不等唐柳反应,一溜烟跑远了。
经他一打岔,唐柳原本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算了,不说了,怪矫情的。
他拍了拍脸,彻底振作起来,对岁兰微道:“走。”
岁兰微有点不高兴,坐着没动:“去哪?”
“去后院,上午只清理了一小块地方。”
那厢王德七跑了一长段,终于在侧门碰到了刚送完两个大夫回来的银眉,银眉看见他有些意外:“德七?你怎么过来了。”
王德七跑到她跟前,两手撑着膝盖,连气都没喘匀就激动道:“夫人回来了!”
银眉睁大眼:“真的?”
王德七使劲点头:“千真万确!”
两人相视一眼,立马从侧门出去,赶往王家,走出一段银眉哎呀一声,连忙折返将侧门锁了,
“夫人怎么会突然回来?”路上银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夫人是中午忽然过来的。夫人变化好大,如果不是我爹提醒,我差点没认出来,这不一认出来就赶紧过来找你了吗。”
两人紧赶慢赶回到王家,一路穿过前院,堂屋,大大小小的院落,终于在后花园见到一个妇人。
这妇人慈眉善目,衣着素净,全部头发用一个木簪挽成发髻,左手腕戴一串木珠,每个木珠光滑圆润,有指甲盖大小。此时,她正将这串木珠从手腕上捋下来戴到另一个年轻姑娘手上。
年轻姑娘粉衣金钗,纤腰玉肢,容貌清丽,略施粉黛,站在蝴蝶翩飞的花丛间当真称得上一句姝色无双。仔细看去,少女的眉眼与妇人还有几分相似。
这两人正是王夫人与王瑰玉。
银眉脚步一顿,吐出一口气,问道:“小姐的病好了?”
“嗯嗯。”王德七点头如捣蒜,“你搬去那里没多久,小姐就好了,好全了!你做了什么?”
银眉拧了下眉头:“我什么都没做。”
王德七微讶:“那是道长和老爷做了什么?”
银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有点奇怪。”
王德七见她一脸沉思,道:“哎呀,不管是谁做了什么,总之小姐好了就是万事大吉,你我就不用管那么多了。”说着仰头向天做了一个祈求的手势,“谢天谢地,我可怜的小姐总算不用受病痛折磨。”
言语间王夫人和王瑰玉也注意到了两人。王夫人微微一笑,招了招手让两人过去。
“玉儿生病这段时间,我知道你们费了很多心,辛苦了。”两人走到近前,王夫人就道,她执起银眉的手拍了拍,“瘦了。”
一旁王瑰玉也道:“银眉姐姐。”
银眉眼神柔和:“小姐这么叫我,折煞我了。”
王夫人道:“玉儿年幼于你,唤你一声姐姐是应当的。再说,你为她的事忙上忙下,她没先谢过你,你倒先客气起来了。”
“银眉姐姐在忙什么?”王瑰玉好奇道,“我听下人说,你一个月前就过来了,可我每次差人去寻你,下人总说找不着人。你是因为我生病的事才这么忙吗。”
“有几味药比较稀奇。”银眉道,“我去寻药了。”
王瑰玉喔了一声:“这种事情交给其他人就好了,你为此奔忙,多辛苦呀。”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再者也不辛苦。”
“是呀是呀,只要是为了小姐,做什么都不辛苦。”王德七道。
王瑰玉笑着剐了他一眼:“就你油嘴滑舌。”
她这一笑,艳若桃李,看得王德七直接呆了。王瑰玉见状又捂着嘴笑了几声。
王德七面红耳赤,王夫人和银眉也笑着摇了摇头。
四人在花园里闲逛了几圈,王瑰玉有些困乏,要回去休息,王德七便自告奋勇送她。
两人一前一后徐徐走出几步,王瑰玉忽的回头乜了王德七一眼:“你想说什么呢,憋这么久不难受吗。”
王德七一见她就五迷三道,闻言直接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你叫银眉姐姐,那我也虚长你几天,怎么不叫我哥哥。”
王瑰玉瞪了他一眼,道:“你愈发没上没下了,传到管家耳里,当心他抽你。”
王德七将脖子一仰:“我才不怕。”
王瑰玉哭笑不得,忽而一转眼珠,道:“你长我几天不假,可实在没个哥哥样子,对着你,哥哥两个字实在喊不出口。不过……你若非要与我以兄弟姊妹相称,我可以唤你……德七弟弟。”
王德七瞪圆了眼睛:“我才不要!”
王瑰玉又笑,两人笑着走远了,银眉摇摇头,见到此情此景连日来压抑的心情也不由松快不少。
她看向王夫人,“小姐还不知道吗。”
王夫人叹了一声道:“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了,否则她那性子,恐怕又要病倒。”
银眉不吭声了,显然也是极认同的。过了片刻,她道:“夫人怎么忽然过来了。”
若非有十万火急的事,王夫人是不会离开道观的。
银眉心知肚明,因而乍见王夫人出现在王宅中,心中除了惊喜,更多是担忧。
果不其然,王夫人一改方才从容淡雅的神色,忧心忡忡道:“我请观里的老师傅卜了一卦。”
“如何?”银眉紧张问道。
“大凶。”